少年手可摘星辰
胡萝卜,细心翻炒过的肉末以及金黄的蛋饼。
做好时已接近暮色。
见鬼的是,竟会下起暴雨,许邵延家境贫寒,住在城市边缘的待开发郊区,车子无法驶进去,只能摸黑往杂草丛生的泥地里走。
不好意思的是,我生来没有方向感,自小觉得上海紧邻着北京,南极紧邻着北极。如今天色已紧实地暗下来,加上暴雨夹裹着狂风,于是,我立在四周荒草粼粼的水洼里,迷了路。
许邵延的手机向来喜欢高傲地关机。
当下,我便有一种阵亡的凄凉感涌上心头。你猜对了,每当我深处悲惨境地,又无人对我伸出援手之时,我便会想起袁旗。
值得庆幸的事,每一次他都会迅速出现。
暴雨中,我们彼此搀扶,脚下是越来越泥泞的道路,袁旗撑着的黑色雨伞,一直稳稳地遮住头顶滚落的雨水。
忽然间,我仿佛听见陆然的鄙夷,杨小乐,你也太残忍了,就算是狗,也不会任你呼来喝去为所欲为。
我心虚地仰头去看袁旗的脸,冬夜的月光薄薄地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光芒万丈的感觉。
到了许邵延家门前,袁旗说,我在门外等你,你不要急,我就喜欢看下雨。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真诚得近乎天真。
可我推开那扇破旧的墨绿色铁门,看见的却是一个浑身上下只套着一件大衬衫的女生在给许邵延洗头发。
可笑的是,那件大衬衫是我我用无数个空腹的清晨换来的。
我恨不得爆粗口,条件反射似的冲上去给了她一耳光。
许邵延跳起来冲我吼,杨小乐你疯了!
他这样真真切切地伤害我,我就哭了。
许邵延揉着满是泡沫的额头问我,你这样有意思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是我深爱着的少年啊,我卑微至他一抹微笑都令我受宠若惊,他一句话我便虎躯一震,随时想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到头来,我洒的竟是狗血。
我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听见那个女生说,许邵延,你玩过的女生倒是蛮有脾气的哦。但是你知道,我万歌是从来不吃亏的人。
她话音未落,下一秒,许邵延的巴掌就特别利索地抽过来。
我闭上眼睛,平静地接纳了脸上传来的火辣痛感。袁旗冲进来的时候,我正捂着红肿的脸颊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眼泪狠狠地砸下来。
如果我不亲口说不来的话,他一定不会知道的
我受了爱情的伤,精神委靡不振,食欲急速下滑。
陆然没有讽刺我,她和袁旗一起占据了我家的厨房,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给我做饭,喂饱我。
我就这样一蹶不振了大半个月,临近毕业时陆然出国留学,临行前仍是忍不住对我说,杨小乐,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蠢事,没爱过烂人呢?重要的是,他们接下来会遇见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那天晚上袁旗为我煮面,煤灶上煮一锅滚烫的水,撒一把面条,温柔搅拌,配以青翠的葱花,几片碧绿的菠菜。
在屋子里惨淡的灯光下,食物的气味渐渐令人感受到温暖。
我问袁旗,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呢?
袁旗愣了愣,又露出标志性的纠结表情陷入沉沉的思考。他想了很久很久,等我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吃完,他才对我说,因为你是第一个教会我绑鞋带的女孩,也是唯一一个让我相信自己可以伸手摘星辰的女孩。
杨小乐,你知道吗,也许是因为你从小就比我聪明,所以我总觉得你说的话是世界上最有可信度的。你说我可以摘星,我就相信自己可以,即使没有成功,也这样坚信着。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大家都疏离我,只有你愿意陪在我身边。我长到很大了,有十多岁了,可是还不会自己系鞋带,是你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帮我将鞋带系好。
袁旗的神情看起来那么温暖,他专心致志地回忆着过去我对他的那点搬不上台面的好,那样认真单纯的神色让人感动。
我捧着面碗,羞愧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可是袁旗,你以为的这些都是假的,事实上我和那些嘲笑你排挤你的人都一样,我嫌弃你,怕你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会让我丢脸,所以骗了你,让你在下雪的冬天等了我整整一晚上。
袁旗就笑了,一点也不生气,他说我知道,我还知道那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我不好。如果我没有那么笨就好了。
我想,我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喜欢上袁旗的。
那是二00八年的春末,春寒料峭里,我恍惚间以为时间可以这样缓慢地行走很久。
这之后的袁旗仍是常常喜欢对我说喜欢,他心无芥蒂地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全部向我敞开。我没有再凶恶地吼他,喜欢个屁啊!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然后怀揣着满心的欢愉不让他轻易察觉。
我总以为,即使袁旗再笨,只要时间足够,他总会发觉,原来我们互相喜欢着的心情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直到那年秋天,许邵延与万歌分手,夜里打来电话说想见我,我开始承认,我是真的已经放下那段过去,因此没有相见的必要。
那之后我就真的再也没见过许邵延,却遇见了万歌。
她将许邵延的花心全部归罪于我,当街恶言相向,极尽侮辱之能事。我笑着走开,只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没想到却被她当做轻视,彻底激怒了她。
那一天的阳光极淡,薄薄的一层,笼罩着城市的阴影,头顶昏昏沉沉的天空游移着几缕白云,我大步走开,她愤怒地上车,踩足油门朝我冲了过来。
她醉在愤怒中,早已经神志不清了。
而我,被她疯狂的举动吓得一动不动,呆呆地立在路中央不知所措。
你一定知道,是那个向来在危险中才会被我提起的袁旗救了我。他原本是想要给我一个生日的惊喜,因此早早地买好了鲜花和蛋糕,一路尾随在我的身后。
然后,在万歌的车即将将我撞碎的那一刻,啊啊大叫着扑过来,将我推开。
那些花瓣被车轮碾碎,蛋糕烂在路边,万歌凄怆地闭上了眼睛。
医生说,袁旗也许活不久了。
他自小脑子里有一个血块,一直压迫着他的脑神经,所以他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样,会笨很多,也会高大很多。原本在国外的治疗已经基本上控制了血块的扩张,却没有办法完全消除,而这一次的车祸,将他脑海中的血块彻底打散了。
很久以后,每当我思念起袁旗笑得发亮的脸庞时,都会悲伤地问自己,为什么那一天,当我发现自己内心涌动的欢喜之时,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它讲给袁旗听?
他那么笨,如果我不亲口说不来的话,他一定不会知道的对不对,一定不会相信,我是喜欢着他的对不对?
无数次,我站在逆袭而来的回忆里,想着袁旗,想念他笨拙地笑起来的样子,他照顾我的样子,他安静地听我讲话的样子。
在他悄无声息地随父母再度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我曾经拼命找过,却怎样也查不到他究竟去了哪里。
那些漫长的时光里,我是真的打从心眼里不安起来,仿佛全宇宙的光芒都随着袁旗的离开而不复存在,而我必须独自一人面对凄惶的黑夜,无从选择。原来爱一个人,失去他的时候不但会悲伤,还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恐慌。
只是无论我上演着怎样的孤凄,袁旗也没有再出现过,从来也没有,哪怕是在梦里。
我反复想起我们之间曾经短暂的对话。
——袁旗,你这个白痴,我那么欺负你,你为什么还要喜欢我?
——因为啊——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实在是太难了。而坚持,要比遇见容易得太多太多。
于是我开始坚持等待,等待这世上唯一可以为我摘星的少年回来。
两年后的冬天,我收到一个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包裹,蓝色的正方形盒子里装着一部样式老旧的手机。
解码是我的生日。
屏保是我的照片——艳阳下,那个肆无忌惮地大笑着的我,仿佛童话,永远鲜活在静止的世界里。
那一天,冬日鲜有的暖阳慷慨地自窗外投掷进来,温柔而钝重地砸在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袁旗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