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佳人
的“先生”或是“长三”出局唱堂会。一时间花团锦簇,人影袅绕,清歌氤氲。
他是京城来的客人,唇红齿白,年轻斯文,比镇上那些大腹贾简直好看上万倍。她心中温柔震荡,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杯杯替他挡酒,喝到几乎吐血。
如此相待,他深深动容,不惜一掷千金将她带出锦葵镇,安置在这不夜城之中。但,他常住在北平,只有每隔一月的例行出差,才能到上海来与她短聚。剩下的日子里,她就这么痴痴地等待着。
她说,铭裕每月都按时寄钱给我,足足五块大洋呢。
她说,铭裕最喜欢我穿旗袍的样子,雇了云裳坊的崔裁缝专门给我做衣裳。他送我的那些头面,是北平最时新的式样。
她说,铭裕说了,年后就娶我过门。像我这种出身,老人家尚需些时日接受。
暮色倚窗,倾泻如蜜。她在稠浓的余晖里站成一枚剪影,头面上的水晶珠闪烁在波浪般的鬓发中,仿佛是跌落深海的星星,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满足极了。
曾听人讲,“幺二”出局是两块钱,打茶围也是两块钱,从前她自己赚的,恐怕要比他给的多得多。也许从良是每个烟花女子的梦想,裙下之臣再多,也挡不住茶花女们奔向爱情与自由的脚步吧。
我脑中闪过一丝疑虑,但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五、红尘
这样看来,苏珊应该是殉了情。何探长转头,朝着助手意味深长地说。
殉情?我彻底呆住。
那小探员朝我解释,其实我们在苏珊家找到了一封电报。是顾铭裕的讣告,说他得了急病,几日前不治身亡。
何探长略有些尴尬。颜小姐应该知道我们的程序,没查清真相之前,这种关键证据,不能不有所隐瞒。
我冷淡地牵动嘴角。
如今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世间不会再有那个眉目婉转的女子,不顾一切地追逐自己的幸福,勇敢到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是谁说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而我始终贪恋红尘之暖,又为道德所累,做不到那样洒脱,故此,羡慕她。
日子淡淡流淌过去。
关于苏苏和她的故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它们被我仔细叠好,安放心底,纵然这一生不再提起,亦无法忘却的了。偶然路过与她相识的街道,想起这女子,仿佛总是穿着各式旗袍,唇边绽放一朵天真的笑,眉眼弯弯地唤我,颜姐姐。不觉抬头,眺望青天流云,想着她和爱人或已在天国重逢,比起我与时恩,反倒好过太多。
有热心肠的同仁介绍了好男子给我。见过几次面。是腼腆的人,说不了几句就面红耳赤。我心中一声轻叹。也渐渐地同他出入西餐厅喝咖啡,去戏院看阮玲玉的新戏,不咸不淡地交往。
夜凉如水,银木樨快要开谢了,在夜色中氤氲着撩人心神的清香。
他送我到街角,忽得伸手来牵我,我霍地甩开他的手,像沾到了什么污物似的。
他涨红了脸,整个人扑上来,狠狠地揽住我的肩,顺势往下吻。
我用尽全身的气力甩了他一耳光。
他惊愕地呆住,转而羞愧难当,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跑掉。
晚来风急,一阵阵掀乱我的长发,我静静地站在街角,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时恩。
余生还这么长,可我终究,是为你凋谢了。
六、顾润
颜小姐?
试探的男低音在身后响起。
毫无防备的我,骇得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那男子欲伸手相扶。我恐惧地挥舞着双臂使劲尖叫,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只得缩回去扯扯衣角,我姓顾——颜小姐可认识苏珊?
我怔了一怔,随即直着脖子不可遏止地尖声叫起来,你不是已经死了?
周遭不断有人望过来,那男子又急又羞,举起手学示意我安静。我不是鬼,我有影子!
我望着路灯下他拉长的身影,慢慢平静下来,但脑子里空白一片。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活着,苏苏却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他喃喃说,我与苏珊的事,被我未婚妻知道了。她一味地同我吵,还把事情捅到母亲那儿。母亲一怒之下将我软禁起来,命人给苏珊拍了封电报。颜小姐,我也是身不由己……我爹便是北平顾奇峰……
我惊呆了。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想起这个人的来历。早年曾留学英格兰,归国后,在政府里担任财政部次长秘书。难怪苏苏总说他洋派作风,难怪他能给女人买最贵的衣裳与首饰。他原先的那一套说辞,全都是骗女人的话,只有苏苏那傻姑娘,才会深信不疑。
你是北平警备司令的三少爷,顾润。
他低声答是。
我恨恨地盯住他,冷冷道,三少果然好本事,一面用锦衣玉食讨好美人,一面却连月钱也不肯多放一分在她手上。如此精明算计,是怕她看破你身份,还是担心她骗你钱财,溜之大吉?
他急急分辩道,不不,并非我刻意隐瞒她。以我这般容貌家世,有哪个女人不趋之若骛?谁能用真心待我?
苏苏啊,原来他一直不相信你的心。
苏珊毕竟是我赎出来的,请你转告她,倘若她肯回来,我仍愿将她收房。只是她必须留在上海,我没办法带她去北平。你知道的,我未婚妻乃是刘阁老的千金。
我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似的,面颊发烧,耳朵嗡嗡作响。我怒极反笑,劳烦三少你教教我,该如何转告她?
什么?他看上去困惑极了。我找过苏珊,可她居然搬了家。到上海这些时日,她几乎不与人往来,平日提得最多的,只有你颜小姐。难道,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无限悲哀地想,苏苏死了,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人,死了。
七、梦魇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短短的街道,从未走得像今日这般漫长艰难过。打开房门,黑暗如洪水兜头扑来,原地的我手足无措,伫立成石。有钥匙落到地上,极轻的一声,叮。
朦胧中,我看见苏苏凭窗而坐,手里拿了一本书,慢慢地翻看。她一身旧时装扮,桃红色的刺绣对襟小袄,同色软缎裤,鬓边斜斜地插一枚鎏金錾花银簪,很有几分风尘颜色。我喜极而泣,忍不住上前拉住她,苏苏,苏苏,你还活着!她抬头看着我,忽然哧哧笑起来,用手指指隔壁的房间。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我惊异地看见一个少女坐在桌旁书写,极年轻的模样,两条辫子搭在胸前,蓝裙白袜,纯净地像夏日皎白的栀子。那是念女中时的我。
穿阴丹士林长褂的男子正立在少女颜昭的身后,一面低声说着什么,一面将手搭在她肩上。那只手慢慢地伸下去,一直伸到少女发辫的梢头,抚摩着不肯松手。少女嗖地转过头,将辫子从他手里抽出,嗔道,我的字到底写得好不好?男子含笑不答,却清晰地念出纸上之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没想到,你喜欢白乐天的诗。
我听清这声音,登时惊得面无人色。
这男子,不是时恩,又是谁?
然而这境况,分明不对。
傅时恩是我伯母的远房表弟,大学毕业后聘入金陵师专执教,伯父因此让他长住颜宅,以便指点晚辈们的功课。他一向谦谦有礼,温润如玉,待众人一视同仁,却独独对我这私生女青眼有加。奈何他早有婚约在身,只得将爱慕隐在心里,不动声色地护我周全,未曾逾越半步。
但始终,还是太过年轻,彼此不肯放手,偏又为世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