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佳人
见所累,畏首畏尾,终于疲惫不堪。我们于是约定不再见面,他留下来娶妻生子,而我选择逃离南京,北上念书,后来又辗转来到上海。我甚怕见到他儿女绕膝模样,宁可年年漂泊在外。
不,不是这样的。苏苏倚在隔壁的门上,望着我,展开一个诡秘地笑容,这么轻易相信男人,难道不怕落个跟我一样的下场?她边说边抚摸着自己的面孔。血水从眼耳口鼻里汩汩地流出来,她的脸开始慢慢腐烂,露出里面森森白骨。
我骇得手足冰冷,纵声尖叫——
一睁眼,我仍好好地躺在床上。
嗬,幸亏是噩梦。
八、风波
顾润的出现,让我病得躺足一整个礼拜。
重返报馆开工,见到排版的文章里提到财政部,我咬牙切齿地诅咒,若下次经手那姓顾的报道,我一定写得他身败名裂。同事们不明就里,哄堂大笑。
主编白眼一翻,直接将一沓资料扔到我面前。我立马敛声。看情形,如不速速带人去采访新当选的花国皇后,即时将他被扫地出门。
整个房间布置成洛可可式的风格,花国皇后半倚在一张雕花贴金的青白色椅子上,满面笑容地同我寒暄。她滴水不漏地回答我的提问,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闪一点暗红,宛若游丝。
我心中一动,竟不受控制地问,你相信爱情吗?
她听见这话,突然就怔在那里,脸上却仍保持那种妩媚的职业笑容,过一阵子,她才优雅地吐出一个烟圈,缓缓笑道,风尘女子,无真心。
我被这气势深深震撼了。
楼下人声鼎沸。
花国皇后往外一瞥,有用人上前俯身汇报,听说北平警备司令的少爷,今天清晨死在了对面的南洋宾馆,这会子,怕是巡捕房办案来了。
何探长站在南洋宾馆门口同助手讨论什么,一转身,就在人群中看见我。他脱下手套递给助手,走出来同我打招呼。
我告诉他,我刚才在对面做事,听说这边发生了命案,便过来瞧瞧。
他点点头,转身指着不远处一具用白布盖起来的尸体,抱怨道,这小子死得真不是时候,搞不好,政府军和江南军又要开战了。
我一边示意手下过去拍照,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顾奇峰的哪个儿子?该不会,是财政部的顾秘书吧?
何探长扬起一角眉来,你认识他?
我轻轻一叹,莫非,真是报应不爽?牵一牵嘴角,用戏谑的口吻说,何止认识,我还为他病足一礼拜呢。
他顿时来了兴致。
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叹息道,可怜苏珊那姑娘,竟为这种人,白白送了命。
提起苏苏,我的眼眶不由得红了,到底是谁做的?
他哼了一声,跟我打起官腔。这可不好说。你想想,单是他老子的仇家,有哪个不想生剥了他。
您不必拿话蒙我。我扳着指头,向他娓娓道来,方才,我已向花国皇后的用人打听过了,这顾三少夜夜去“美乐登”跳舞,每晚必捧同一名舞女的场。那个女孩子叫夕露。昨天晚上,有人亲眼见她被三少买钟,两人一同离开“美乐登”,包了人力车往南洋宾馆来。但是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何探长薄露笑意,竖起拇指赞道,颜小姐不愧是记者,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摸清了案情。我们如今也正在找这名女子。当然,亦不能排除这里头有人故布疑阵,误导巡捕房办案。
何探长,我有一个请求。等他落案之后,请你把他姓名告诉我。
他意外地看住我,哦?
这些暗杀政要的人,往往被当局视为机密,对外只公布姓氏。
我轻轻地说,日后给苏苏上坟时,我也好为她的恩人,多烧一炷香。
他闻言,惊异地抬眼看我。四目对视。他胸口一震,故作镇定将目光调向某个墙角,低声答,这么巧,我同你一样想。
九、真相
我隐瞒了一件事。
当我闻到何探长身上散发的气味时,立刻意识到,他是从顾润身上沾到的。
那是凝刨花的香味。我记得苏苏讲过,她幼年曾有段日子寄居在锦葵镇的偎翠班里,戏班的旦角儿常把削成薄片的榆木抑或桐木泡在水里,三五天后,就得到稠浓的凝刨花,她们拿它贴片子、描水鬓,有时教她把一些纸片也浸到水里,待晾干后放进柜子,衣服便熏上了淡淡的香味。她一直保持这种习惯许多年。
那么,杀死顾润的人,应该跟这个戏班有关。于是连夜赶到锦葵镇。
然而我机关算尽,却偏偏算漏了一人。
刚迈进偎翠班的院门,便有五六个人从我身后冒出来,将院落团团围住。何探长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见到我,意味深长地一拱手,似笑非笑道,颜小姐辛苦了,多谢你带路。
我惊愕地看着他,继而恼怒不已。
尚不及质问,便听见后院响起两声枪响。
何探长脸色一变,立即拔出手枪冲了过去。我亦赶忙跟上去。
但终究没能逃脱。夕露跟一个男孩被抓进了巡捕房。
据说,他们是苏苏的弟妹。原本苏苏每月都会按时寄一笔钱给他们,突然有一天,阿姐不再寄钱来,连他们写的信也被一并退还回。二人商量后,按着信上的地址寻到上海,哪知在“美乐登”外碰见了顾润。他们认出他是阿姐的男友,正想上前询问,哪知他搂着一个舞女,醉醺醺地上了人力车。两个孩子怒火中烧,想起阿姐,恐怕已不在人世,于是铤而走险,布局报仇。
巡捕房出了名的滥用私刑,加上顾润之死影响甚大,我十分担心他们姐弟会熬不住折磨,可是任我四处托尽关系,却始终无法见他们一面。
枪决那天,我恍惚了一整日,手上的事不停出错,主编大抵也知道些内情,意外地没有出声叱责。
傍晚收工回家,见那何探长正独自在我家楼下徘徊,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在等什么人。我愤然上前,揪住他一顿踢打臭骂。
他也不做声响,任由我发泄。
我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自己,脸上淌下眼泪。
他四处张望半晌,也随我蹲了下来,俯在我耳边轻声说,昨晚监狱里死了两个犯人,一男一女,你说怪不怪?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他低声道,放心,收尸的是我亲信。听说政府已下了死命令,让两军携手共抗外贼。所以就算有人看出什么,也没那胆子声张。
我紧紧捂住嘴,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他轻咳一声,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颜昭——
嗯?
那个——
嗯?
不如,你嫁给我吧。
啊?我直接怔住,不明白怎么倏然一下就跳到这段。
他挠挠头,干脆一把捉住我的手,将一枚戒指戴进去。
我看住手上的指环,胸口微微一荡,却有一口气,叹在最深最深处。时恩,我想也是时候,忘记你了。
他嘴巴张张合合,终于忍不住问,你好歹也给点别的反应吧!
我别过头极力忍了笑,故意说,那可不成,苏苏曾经托梦给我,叫我千万别相信男人。
他闻言,反而浑身轻松了,做梦岂能当真?亏你还是名新女性。
我认真问他,何新,你相信爱情吗?
他低头想了一回,笑着答当然。丰俭由人。
十、迷魂
与何新看完电影回来,我照例坐在灯下翻阅今日的报纸。
几日来,报上尽是关于枪决苏氏姐弟的消息,我想起何新向我求婚笨拙模样,禁不住轻笑出声。
把报纸翻过去。角落里写着一则启事:南京傅时恩先生、颜晏小姐,已于本月廿一日结为伉俪,特此布告,以谢众亲友厚爱,并愿芝兰同好,琴瑟永谐。
我的肩膀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报纸捏在手里,簌簌作响。
——我早有婚约在身,如何能停妻再娶?
报上那数十个铅字如蝌蚪般躁动不已,又如一枚枚钢针迎面刺来,刺得我双目生痛。
——就算没有血缘,你仍得唤我一声表舅。小昭,你我相爱,原本有违伦常。
启事旁附了一张新人照片。他身边巧笑倩兮的新娘,并非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却是我堂姐,颜氏族长之女。
——这么轻易相信男人,难道不怕落个跟我一样的下场?
我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跌坐到椅子上。我什么都明白了。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把这半生委屈,悉数流尽。
夜晚的风来势汹汹,刮得两扇窗扑腾腾作响,但月色却是极好的,青砖地上如覆了一层通透而凉薄的冰,冷冷清清,如世情。
默默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合拢。凉月如水,登时兜头而来,只觉满头青丝成雪,凄迷寂寂。火盆里的炭球暖暖地烧着,不时溅出一两点火星沫子,刺刺作响。我在窗边的老藤椅上慢慢蜷缩成一团。
不觉就这样睡着了。
窗户忽然啪地打开了,像谁在暗夜里低笑一声,白纱窗帘被风掀得四处翻飞。
我缓缓,缓缓地从老藤椅上站了起来,轻飘飘地跳到柜子前面,几下弄开了铜锁,从最底层捧出一件叠得很整齐的嫩金如意纹旗袍来。那旗袍不知熏的什么香,有股子凝刨花的气味。一层一层打开。赫然露出一柄尖利的匕首来,在昏黄的灯下,闪动着诡异暗红的光芒。
仿佛也是这样的夜里。我身着旗袍站在霓虹灯的影子里,眼睁睁看着顾三少搂着一名女子,上了人力车。我一路尾随他们到暗巷,亲眼见那女子伙同车夫将顾润刺伤,然后逃之夭夭。只是,他们太过慌张,以至于根本没发现,那男人当时尚未咽气。我于是能轻易接近他身旁,举起这匕首,一刀一刀地,插进他的心脏……
这时有风吹进来,空中缓缓飘落下一张白纸,斗大的三个字。傅时恩。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突然诡秘地笑了。
那笑容啊,像足了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