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佳人

文/浮尘若更纱

余生还这么长,可我终究,是为你凋谢了。

一、梦醒

似乎睡了很久。

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在竹林中奔走,竹叶上露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回响周遭,一时天旋地转,不知该往哪儿去。

低头看看自己,蓝裙白袜,正是女学生的装扮。如此想着,便又似身在女伴之中,正与众人嬉笑着,折了纸船来玩。

一双双白玉兰般的手将小船推入水面。河水淙淙不息,是意兴阑珊的冷,单薄的纸船随着这弯河,飘飘摇摇到远方,分明是乱世里的人生,朝生暮死,前路未知。

恍惚忆起那个人的模样,微笑的,严肃的,偶尔孩子气的,仿佛人就站在跟前,衣衫笔挺,含笑不语。

我惊喜落泪,张嘴大喊——

时恩。

丁零——

我呻吟一声,紧着被子翻过身,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冰凉的脚踝没有一点点暖意。

丁零——

这人力车怎么老在楼下转悠?我迷迷蒙蒙地想。再听一阵,似乎是门铃在响。

那声音不依不饶地作响,震得我孱弱的神经一根根战栗起来。终于忍无可忍,裹起被子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门外站着两个巡捕。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清醒了。等等,我不过休个假而已,怎么连巡捕房的人都找上门来,难道是哪条报道得罪了权贵,来拿人开刀问斩?

有人轻咳一声。我姓何,巡捕房探长。说话的人三十有余,轮廓刚毅,眉眼粗横,声音像沉在潭底的鱼,经年不露,颜昭小姐可认识这个人?说着递上一张照片。

我接过一瞧,顿时松了一口气。苏苏,她是苏苏。

面前的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听见自己急促地问,她出什么事了?

他看住我,眼里清晰地倒映出我年轻姣好的面容。过一阵子,才耐人寻味地答,她死了。

二、秋泪

我被骇到,脚下一软,整个人顺着门框坐下去。

死了?明明上个礼拜,她还活生生地坐在我跟前。

那名年纪极轻的探员忙不迭地将我扶住。

何探长自顾自地说,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情况……

我惊魂未定,扬着脸茫茫然问,死了?她死了?

那小探员犹豫一下,从怀中摸出块手帕递到我手里。我愣愣地往脸颊抹去,满面濡湿。

何探长扫他一眼,用手拉了下衣领,颜小姐不叫我们里面坐?这风口上的,可有些冷。

我阖一阖眼,深深吸进一口气,半晌,才恢复。

容我上楼收拾一下。两位请便。

阁楼。

微弱的光线穿过木格窗射进来,外头是热闹的烟火人间。有人蹲在人力车前呼呼地吃着热面。有人挑了担子,叫卖着从巷子深处走来。有人在家门口烧火做饭,燃起袅袅黑烟。河边探出去的半截石板上,浣衣的婶子们一面捣衣一面聊着家常。

我自衣柜里找出件浅蓝色洋装换上,动作迟缓,手指轻轻滑过颈下的纽扣时,禁不住微微一震,是这样鲜活的生命嗬。

镜中的女子,忽然缓缓滴下泪来。

深秋了。

二、苏苏

我在上一个秋天认识苏珊。

那日傍晚,我收工返家,在街角碰见她坐的人力车被几个小瘪三给拦住,车夫让人拖到了一边,她扶着座椅上不得下不去,惊恐如坠地小鸟。我看不过眼,招了巡捕来,及时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她十分感激,定要在恒福楼做东以作答谢。

席间,她指着我胸口的照相机,问我是不是在洋人开的报馆里做事。我摇头。她又一脸殷殷地问,那至少是识得洋文的吧?我于是停着,凝目浅笑。她忽觉冒昧,慢慢红了脸孔,手指沾着酒渍在桌面上来回涂抹。再隔一阵子,她扬起脸,眼中尽是祈盼的星光。只听她轻轻地说,颜姐姐,你能不能教我洋文?

她大约二十三出头,至少年长我一两岁,却不住地唤我姐姐。她的皮肤白而亮,或者搽了粉也未可知,旗袍与头发都是时下流行的式样,嘴角抿出小小的一对梨涡,杏眼亮晶晶地看人,有一种孩童似的殷勤与天真。

也许,是那份天真打动我了吧。

后来她便常到我家来,端正地坐在书桌一角,黄鹂般婉转地跟着我念,艾碧斯地伊。

渐渐熟络。我甚爱她认真模样,像极了学生时代的我。

闲聊时候,她的话题总离不了她的男朋友。可惜我这人天性凉薄,家长里短的话,向来听罢就忘。记者一职,无非是谋生手段,我没有那种时刻窥探他人隐私的嗜好。

独有一次,她絮絮谈及他出身,我方才了解到,那男人不过是个学徒出身的小会计,时来运转地进了洋行做事,竟连衣食住行都学起洋人的派头来,只恨不能退尽老祖宗留下的一张黄皮。我料想“苏珊”一名亦是他杰作,当下就冷笑不止,从此只唤她苏苏。

苏苏看出我的不屑,急忙打住话头,笑眯眯地说想到好法子报答我。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记得,她当时唱的那阕词。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日衔泥巢君屋。

如此忧伤哀婉的歌,苏苏,你究竟是唱给我听呢,抑或你自己?

还是说,某些女子的人生,就是一支寂寞萧索的歌。

四、幺二

何探长挑起一角浓眉,凝视我良久,慢慢地说,你知道的只有这些?

我心中一紧,暗暗叫道,来了,来了。

他接着说下去,她以前做的,可是过往迎来的生意,你真不晓得?

我有些头痛,叹气道,是,我知道。但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他右手两指捏住一根香烟,在烟盒子上轻轻叩动,似笑非笑道,不要紧?一个记者教一个娼妓学洋文!

探长先生!她们也是人!我气得浑身颤抖,一时浊气上涌,剧烈咳嗽起来。

再抬头,面前多了一盏茶。

端茶的那只大手,骨节分明,掌心里有厚实质朴的茧子。

我忽然想把脸埋进这手里,安安静静地哭。

苏苏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转眼到了春天,便可以用一些短句同我交流了。

每每见我颔首肯定,她都双手合十,眉开眼笑地念着阿弥陀佛,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定要将这几句念给铭裕听,好给他个惊喜。

我晓得她之所以如此刻苦,皆因想讨男友欢心。于是抿嘴一笑,纠正她,你念的哪门子经?洋人的神叫上帝。

她一面收拾书桌,一面嗤道,反正都是神,管他什么上地下地,锅的碗的。

我笑得撑不住,一口茶喷出去。

她见书里夹着一枚书签,顺势抽出来,轻轻念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神情就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旋即转头朝我笑,其实细算起来,我也是半个钱塘人呢。

嗬,原是苏小小的同乡啊。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实在不该拿她比一个风尘女子。

苏苏却仍旧微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缓缓说,从前的我,和她的确是一样的人呢。

那一刻,不是不惊讶的,但别人的前尘旧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胸腔里,亦有一颗结满黑痂的心。故淡然劝慰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吧。

她凝目不语,仔仔细细观察我良久,见我脸上确实没有丝毫的鄙夷,这才卸下防备,泪盈于睫。

那日,她同我讲起许多往事。

他们相识在前年锦葵镇的菊花节上。

菊花节历来是“幺二”的盛会,每逢此节,镇上的显贵们皆争相在各家“幺二”堂子里赏花摆酒,甚至请了“书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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