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夜夜歌

文/冷青裳

裕昌十六年,仲秋。

秋雨霖铃,寒夜萧瑟。冷风自咏絮宫残旧的窗棂闯进来,钢针一样刺入我全身的骨缝。我舍不得用那少得可怜的火炭,只能将所有的衣物都裹在身上,再加那条仅有的旧棉被,才勉强有了些暖意。但刚要睡下,破旧的窗格子外,便有啜泣声传来。

那哭声隐隐有些熟悉,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起身去看看。

天黑得骇人。

离宫门只有十几步了,我才能看清立在那里的人。竟然真的是凫儿。她全身已湿透,正瑟瑟地拽着一个侍卫的衣摆,低泣着哀求:“求求你了,我弟弟沛冲真的病了,你帮我请位御医来,我会报答你的!”侍卫并不理睬,她仍继续纠缠。他烦了,反手推开她。她瘦小的身子,便趔趄着跌进了一处水洼。

我不忍再看下去,大步上前,扶起仍在哀哭的凫儿。然后转身来到那侍卫跟前,咬咬牙,除下腕上的玉镯递到他手中,道:“还请这位大哥行个方便。”

那侍卫接过镯子,对着宫灯看了看,嫌恶地说:“郡主戴的镯子,也不过这般成色。”

我哑然,但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已在这两年里陆陆续续地贿赂了管事的太监,那玉镯还是因为意义特别才会留到今日。如今我已身无长物,若他拿了镯子仍是不肯去请大夫,我便也再无计可施了。

正僵持间,远处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天色实在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身影颇熟悉,眼眶便不由得湿热起来。但我知道,这不会是我日夜思念的那个人。他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青曲,陪着我的父王,等待我未知的归期。

那男子走近,摇曳宫灯的明灭光火里,映出一张布满刀疤的狰狞脸孔。凫儿惊恐地瑟缩在我身后。但他显然并无恶意,询问那侍卫出了什么事,然后冷声训斥着:“那还不快去?小王爷若出了什么岔子,你担待得起吗?”

那侍卫不敢顶撞这新来的管事,唯唯诺诺地应声去了。他转身要走,我叫住他,低声询问:“管事可否留下姓名?以后若有机会,小女子定当报答今日之恩。”

他转过来,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望住我,用嘶哑的嗓音缓缓道:“在下……刑天。”

那夜之后,凫儿也和沛冲一样病倒了。

他们都是染了水痘。虽然御医来开了方子,但咏絮宫里没人侍候,宫内的其他人又不愿惹这闲事,我一个人又要熬药又要照料他们姐弟,不过三日便瘦了一大圈。

但我自己并未觉察,是那夜出手相助的管事刑天对我说:“郡主又清减了。”

我无奈地笑笑,再次道了谢,询问他来找我有什么事。他自怀中掏出一只玉镯,放在我手中。竟然是那夜我贿赂侍卫的那一只。镯子仍沾着他的体温,暖暖地,温热着我的掌心。我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刑天仍是那张冷峻的脸,嘶哑着对我说:“这镯子虽只是普通成色,但郡主仍要将它留在身上,定是意义非凡。若是重要之物,便请郡主收好,莫再随便送了人情。”

那最后的话像是训诫,听起来有些刺耳。

我想反驳,又觉得也是徒劳。他不住在这冰窖一样的咏絮宫,自然不明白我们生存的艰辛。

我与凫儿,还有这里住的许多女子,本都是乌琅国的皇室宗亲。

我叫乌黎,我的父亲青曲武王是当今圣上的长兄。而凫儿与她弟弟乌沛冲是我嫡亲的堂妹堂弟。她小我三岁,封地又与我家乡青曲毗邻,我们在宫外时便多有走动,自幼感情甚笃。她父母去世后,父王可怜她和沛冲年幼孤苦,便将他们接来青曲与我同住。我们要好得如同亲生姐妹,曾在月下一同起誓,不论何种境遇,都要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只是那时,谁都没有想到,我们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那是前年秋天,正是我招婿的日子。喜宴开了三百桌,但宾客还未落座,宫中便有懿旨传来,说是皇太妃薨逝,皇后招各亲王府的晚辈入宫吊唁。

我们不疑有他,连夜起程前往都城夏纱。但匆匆忙忙地料理了太妃的丧事之后,皇后却不许我们离开,要大家留在夏纱守孝。

我这才知道,我们都中计了。

那时乌琅国已连续三年大旱,百姓生活艰难,赋税却不减反增。国君的昏庸已致使全国多地暴发起义。圣上担心割据一方的亲王们会趁机作乱,因而将他们的子嗣骗进极乐宫中,表面上要我们留在京城守孝,实则是胁迫我们做人质。

而后,世子们被送出宫,不知被囚禁在什么地方。而各位郡主和县主,则被留在了这里,关在极乐宫外城,破旧的咏絮宫里。

沛冲当时只有九岁,离了姐姐便会日夜哭闹不止。我与凫儿跪求皇后多次,她才总算点头,让沛冲与我们同住。

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次的决定,会在日后为我们三人带来怎样深重的苦难。

凫儿与沛冲吃了御医开的药,渐渐有了起色。

那些天里,她担心最多的除了弟弟的病情,便是自己长满了透明水痘的脸。

凫儿生得娇艳,早已是皇族里出了名的美人。她自己亦爱惜这容貌,每每对镜自怜,一照便是一个时辰。

所以这次生水泡,她便着紧张得很,天天捧着镜子问我:“我会不会变成个麻脸?”

“大夫说,那水痘禁不起看的。你若与它朝夕相对,它以为你心中喜欢,便留在你脸上不走啦!”我强忍笑意看着她将手中的镜子丢出去老远,实在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被我捉弄,冲过来搔我的痒,两个人就这样笑闹着抱成一团。

这已是入宫以来,我们过得最安稳的岁月。从当初的心中满怀愤懑,后来的顾影自怜,到如今于苦中作乐,便只求彼此安好,岁月平顺。

其他的事,也再不奢求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我心中再无奢望,我竞觉得,自从认识了那叫刑天的侍卫管事之后,日子竟也没那么难过了。

咏絮宫的侍卫分两批,每三天轮一岗。沛冲便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刑天来值班。因为每次他都会偷偷带来一些火炭和食物,这让咏絮宫中的冬天不再那么难挨。

我很想报答刑天,却又不知该如何谢他。其实我根本就想不通,刑天到底为什么会待我们这样好。权力与金钱,此时此地的我们都没有办法给他。如今我们唯一拥有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此后,我更留心刑天的一举一动。

他每次来送东西都是掌灯时分。这时侍卫们轮换着去用晚膳,守卫最是薄弱。他将东西放在凫儿房中便会离开,却从不送来我这里。这能否看做他对凫儿有所企图?

我曾问她:“他为何只找你呢?”

她支吾着不肯答。我知道她有事瞒着我,亦不点破,只是偶尔提醒她:“你知道我们的身份……在这深宫里,只要走锚一步,便只有万劫不复。”

我不是吓她。

我们都亲眼见过,一年多前,宣王府的白河郡主与侍卫私通。皇后震怒,将白河郡主杖毙,而后她被扣上了淫乱后宫的帽子,宣扬得全国皆知。宣王不忍女儿死后受辱,入京面圣,但还说不到两句便被冤枉是大不敬,褫夺了王位,最后连性命都不保。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圣上囚禁他这些嫡亲的侄子侄女,绝不仅是为了要挟各位亲王。他还有更大的野心——他要削藩,要为自己和后世留下固若金汤的万世江山。

所以他这样虐待着我们。

只因这些郡主世子中,总有自幼养尊处优又不会审时度势的笨蛋。他们挨不住这清苦的日子,私逃的,淫乱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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