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那样的地方与事物,是如此地让人心醉神往。到了最后,宁廉终于决定让颥杰、仉肾为向导,遣人出使四公所说的国家,寻求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珍宝。
在那样的时代,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平民百姓,所有的人都厌倦了平凡的生活,他们酗酒,冶游,杀人,服用五石散,寻找各种各样的刺激,以求热闹一生,因此这是一件任何人都向往的差使。可是太子却令太子妃的两个哥哥为正副使节,此足以证明,郗徽在他心目中的重要。
那豪华的每艘都庞大到可以容纳数千人的船队,在海上行驶了一年后返回,带回了难以言说的财宝,每搬出一样,都堆积得像小山。献上的宝物都归入国库,可所有的人都知道,就凭这一趟出使,私下所得足以使郗家富可敌国,何况太子还另有赏赐,郗家的势力得到更大的扩张。
郗徽也得到许多赏赐:像用火洲上火鼠的毛织成的火浣布,脏了不用水洗,用火一烧污垢全然脱落,光亮如新;玄洲女子必带的金莲花,那是生在玉田里的莲花,采摘下来后就变成了金质,她们赞颂它说“不带金莲花,不得在仙家”。这些,都是这个洛阳城从来未曾有过的。
她的每一日每一日,都处在珍馐、华服、异宝之中,扶着侍女的肩赏花,等待宁廉的恩宠。一直以来,郗徽的生活都是这样的繁华而带着苍白的空洞着。
郗徽本以为自己只是宁廉一个玩物,可她从宁廉对她的宠爱中读出了爱怜。也许是爱,也许是怜惜,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宁廉的心里真正有她郗徽就满足了。等待宁廉的出现成了郗徽空洞生活里唯一的星星。
她原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过下去,能陪伴着心爱的人到天荒地老很幸福。可是安陆王发动了兵变,企图废除太子,篡夺帝位。
四
那是大统二十七年七月十五的夜里,安陆王联合靖平侯杨隐叛乱,企图杀掉太子宁廉。安陆王是皇帝的亲弟,太子的叔父,掌礼、工二部。而靖平侯是太子宁廉的心腹,执虎符,掌管御林三军,谁也想不到他会背叛太子。
虽然安陆王与靖平侯控制了御林军,可是宁廉也不是没有防备的,他私下里还有庞大而不为人知的军队为他效命,奇人异士为其所用。而且得到郗家的倾力相助。那一战,杀得洛阳城血腥笼罩。
照理说,这场杀伐是势均力敌的,可是,太子这方却节节败退。因为四公站在安陆王那边参加了这场叛乱。而真正左右这场杀伐胜负的,不是别人,是他们——有着接近神的力量的他们。
无需安陆王领兵攻打,只凭四公就控制了太子府的局势。他们根本用不着杀人的武器。只有罣闯用了一面镜子,那是一面碧玻黎镜,面广一尺一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发出数十丈的五色光芒,凡被这光芒照过的人,全身酸麻,失去斗志——这是六欲界中色界天王的至宝。颥杰与麸黅、仉肾三人都手无寸物,他们只是动口。咒语从他们的嘴里源源不断的吐出,在空气中凝聚成一个个无人认识,或蓝如靛,或红如血的字。
这些字仿佛有着生命,将太子府邸密密麻麻如蚁般地包围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由许多字堆成的山,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太子宁廉与府里所有的人就被困在里面。当然,这其中有他最宠爱的太子妃,郗徽。
四公于是开始杀戮,他们大声地念着咒语,这次所有的人都听得懂,因为咒语是:“断、破、爆、碎、裂……”这些字由声音化成形态从他们嘴里飞出,墨黑墨黑,扑向人群。被这些字碰到人的身体,立刻就断开,破开,爆开,碎开,裂开……让人深切感受到言语真实的黑暗力量。所有的人都自认这次死定了,除非上天降下奇迹。而奇迹的确诞生了。
郗徽想不起来那时的情景,到底是什么救了他们。只是事后,幸存下来的人的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看到一条数十丈长的龙从他们站的地下飞出,鳞甲飞扬,发出红光,击破了四公吐出的那些诡异而杀戮的字符,并将罣闯手中那面碧玻黎镜打得粉碎,然后飞到空中,消失。是龙神救了他们!这证明太子宁廉才是真龙天子,上天庇佑,洪福齐天,当有天下。
而郗徽只知道那一刻,看着那血腥的杀戮,她由衷地感到恐惧,她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可在这片黑暗中,她看到一个巫女,穿着黑色的衣服,上面绣满了白芷花,在那里舞着,她口唇张合,仿佛在念颂着什么,郗徽却听不到声音,只能感受到她念的是这样的句子: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郗徽听到的是另外两个声音在那里一问一答。一个低沉而充满这个世界未知却亘古存在的力量的声音:“愚鲁的凡人啊,借助巫觋将我唤醒,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么?我应允你。但这个要求虽然微不足道,还是有代价的。”另一个声音诚惶诚恐地应道:“是,无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出!”这声音嘶哑、亢奋、狂热,带着永不绝歇的决心,郗徽觉得好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是谁呢?
郗徽想不起来,眼前却突然大放光明,她从黑暗中回到现实,就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颥杰、麸黅、仉肾三人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异常地凄怖。只有罣闯还站在那里,他手持的那面碧玻黎镜碎了一地,而那些令他们害怕的有形的字符全部消失。
罣闯的目光透过所有人的看向郗徽,他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然后,他向宁廉伏跪行礼:“殿下,我罪有应得,合当伏诛,但在死之前,请求殿下允许我再为您讲一个这天地间您所不知道的秘密。”
宁廉答应了。罣闯站在那里,掸干衣裳,端正面容开始讲,这是一个关于国家的故事,他说道:“在西海的西北方,大约离此十万里之遥,有一个国家,女人把蛇当做丈夫,男人则是蛇,不咬人,住在洞穴里。女人在这个国家当官为臣,住在宫殿,这里的习俗没有文书契约,而是相信诅咒,坦率正直的人没有什么,不忠不正的人会立即死去。洪荒以来便存在的神立下的教诲,犯者必诛。”他笑着,仿佛要说破一个禁忌,“这个国家的名字叫大荒落,大荒落……大荒落……”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就这样死掉了。
情势至此完全逆转过来,这件刺杀储君图谋叛变之事最终的结果是:四公死,靖平侯杨隐被车裂,安陆王被废为庶人,流放远方,在途中莫名身亡。而洛阳城响足了一个月的挽歌,那歌声凄楚地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五
不久,皇帝驾崩归天,太子宁廉继位,改年号天象,因其一生好武,史称其为武帝。而郗家也因为护驾有功,加官进爵。至此,风光前所未有之盛。
当然,这些都与郗徽无关,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皇宫里。家国天下,从来都与女人无关,只是她的夫君当了皇帝,那么理所当然的,她也就等着被册封为皇后,戴上凤冠,母仪天下。因为文武百官已经纷纷上疏,说新帝即立,君临四海,便当同立皇后,母仪天下,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以应天下臣民之望。
原本,太子登基为帝,元配的太子妃被册为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是这些都要看皇帝的决定。郗徽读史传,自然知道前朝史上记载的皇帝废掉元配皇后另立宠妃为后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问题恰恰是出现在这里:她失宠了。
宁廉不再宠她,不是她老了,丑了,如果这样那还罢了,可偏不是。
她还是那样的花容月貌,只是进入皇宫不久后的一天她身上突然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那一天,她的夫君、年青的皇帝由龙凤帐内醒来,看她坐在镜前梳妆,那长长的青丝披了一背,别样妖娆。他不禁心动,起身过来搂她。
郗徽抿着嘴轻笑,这样的旖旎是多么的好。可是宁廉搂着她的手却忽然僵住了。郗徽从铜镜里看见他惊愕的眼光,她笑道:“陛下,怎么了?”宁廉放开了她,声音里全是惊讶:“阿徽,你的脖子上是……什么?新画的……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