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脖子?新画的妆?郗徽从镜子里看去,不由发出一声尖叫,她那原本玉也似白的脖颈上出现了一圈红晕,那红仿佛掺杂了许多其它颜色,似红非红,奇异地狰狞着,令人无端端心悸。
这是怎么了?郗徽顾不上别的,伸手使劲揉搓,只希望这一搓之下就把这古怪的突然出现在她脖子上的颜色给去掉,可是她越搓,那红反而来得越鲜艳,到最后给人一种作呕的触目惊心,而惊慌也随之占据她的心。
宁廉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半晌不说话,他走过来想看看郗徽脖子上到底出现了什么,紧张的郗徽拼命的躲闪,她不想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脖子上奇怪的东西。
宁廉无奈,默默地离开,他是皇帝,却不能也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施展皇权。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郗徽呆立在镜子前,希望这是一个梦魇。
她大声尖叫,唤来一直服侍她的侍女玉鸦,问她。唤来其他侍女,问她们。她们都不说话,低头站在那里。可就是这低头无一语,让郗徽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梦!
傍晚时分,宫里各处的灯火接二连三的亮起,宁廉又来了,他一脸关切与紧张地向郗徽走来,可郗徽像只躲避老鹰的麻雀一样躲进了帷帐里。因为郗微虽然用衣裳遮住了红晕——那红晕自出现起,便开始蔓延,从脖颈往下,不过是一天的工夫,已经到了胸口。
而这些,虽然全被衣裳遮却,可是她身上又有异样发生,不是颜色,而是气味。那气味极怪,不知怎么的就从她身上透出,将她所在的房间布满,是一种淡淡的腥膻。这满屋子里,博山炉内喷出的龙涎香,烛火里掺着的沉木香,衣裳上熏染的苏合香,都压不下这令人难闻的气味。
宁廉在郗徽身边默默坐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也许这个时候默默的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吧。郗徽哭泣着请宁廉离开,她实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身上起的变化。
宁廉叹口气,默默起身去了。宦者那高而尖锐的声音喊着“起驾”二字,如刀子一般刺进郗徽的耳朵,她发现,她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宁廉能陪在她的身边。可是,她看见,服侍她的侍女们都皱着眉,还有人失礼地捂住了鼻子。
第二天,宁廉又来了,他带来了太医院的御医替郗徽诊脉。御医们的脸色瞬间雪白。在他们的数十年来的诊病经验里,这种症状是前所未见的,而这皇室之中,遇见这样的事,是大不幸,治不好是个死,就算治好了,也不见得能活,这症状若说是病,倒不如说是中了毒或者诅咒更像一些,甚至可能是宫中最为忌讳的蛊,见了不该见的,能有好结果么?
御医们颤颤抖抖地开了药方,从那以后,郗徽开始喝一碗又一碗那盛在白玉碗里或苦或甜、或酸或辛的药——却从来未曾见效。
郗徽呜咽着让她的夫君、这个天下的皇帝以后不要再来看她,直到她病愈如初。可不管她怎么说,宁廉那龙辇每天都会出现在郗徽所在的宫院,他每次走进郗徽的房间都是默默坐下,然后叹口气再默默离开。反倒是那些服侍郗徽的宫女没有什么事绝不走近她所住的那华美的房间。郗徽突然了悟出宁廉对她不止有怜惜,更有爱!
那红晕,除了头脸,已经蔓延遍了郗徽的全身,一圈一圈地覆盖着,红得妖诡,红得惨怖,就像……什么东西的鳞片。她身上那气味,也越来越浓,浓得就像……郗徽不敢去想她想到的形容那气味的东西,只到有一天,她听到来替她诊脉的一个御医的话,那也真是她心中所想的,恐怕也是所有人心中所想的。
那一天,御医们再次前来,郗徽听见有个御医小声地嘀咕:“这分明是毒蛇的腥膻气味……”他的话刚一出口,另一个御医脸色一寒,喝道:“多嘴!不想活了?”自此之后,郗徽再也没有见这些御医。而郗徽也终于面对自己发生的一切,是了,是了,御医说的没错,可是,怎么会这样子呢?
六
世上的事,无风也要起波,何况真有其事。又何况这事发生在皇宫之中。明面上不敢有人说什么,可是私下里,这怪异的事就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从宫里传到宫外。朝中的大臣们无不认为这是好机会,即然皇帝最宠的人要失宠了,必然会新宠一个,于是纷纷把自己的女儿往宫里送,希翼着能被皇帝册封为后,使自己家族的权势更上一层楼。
这些风声能传到郗徽耳朵里,那是因为玉鸦还在服侍着她,也只有玉鸦,还敢接近异状若妖、异味如怪的她。
宁廉每天都来默默地坐上一会儿,可是郗徽躲在帷幕后面不敢说话,她怕自己嘴里呛人的气味,传到宁廉的鼻子里。郗徽知道宁廉不会册封新的皇后,不然他不会每天都来陪她这个怪人坐着,把她直接废了不是更简单?
郗家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却不见反应。只有祖父来看过她一次,郗徽从小到大都很难见到祖父一面,她在屏风后面看着白发苍苍的祖父跪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就那样子许久。透过的琉璃屏风,看见祖父的脸上皱纹纵横,在郗徽的印象里,祖父脸上一直有着无数的皱纹,他的头发也一开始就是苍白的,可是,祖父的眼睛却不老,那眼神亢奋,狂热,有着永不绝歇的决心。也正是这样的眼神,支撑住了那个曾经摇摇欲坠的郗家。
只是那么静默地跪着,直到离开,祖父都没有说什么。在走出去时,他有些伛偻的步伐稍稍一停,低低地说一句:“辛苦你了。”
郗徽坐在那里,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从小,教导她的人就这么对她说:皇家的恩情,原不是那么多的。可是宁廉却给了她海一样的爱,那是她出嫁前从未感受到的。
现在的她只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些红晕终于覆盖了全身,密密麻麻,并开始在肌肤上突起,角化成鳞片!她越来越觉得穿衣裳是多么的不舒服,行走是如此的累人,而睡眠又是如此地舒适,让她一天到晚懒懒地躺在那里,缓缓地蠕动。
一日一日,这样的变去。
一天早上,她醒来,看见了一脸惊悸的玉鸦。玉鸦尖叫着,跑开了。郗徽回头,镜子里现出她的脸,嘴角鲜血淋漓,口里弥漫着腥甜的味道。她发现那只一直陪着她的白鹦鹉不见了,那是新罗国进贡的,灵慧能人言,会诵念《心经》。现在那鹦鹉架上空空的,它不见了,而地上飘落着白色的羽毛,她曾抚摸过无数次,是那样光滑温暖。
看着慌慌张张往外跑的玉鸦,舌头上的腥甜让郗徽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欲望,那是一种原始的杀欲、渴欲、饥欲……迷了她作为人的心神。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捉住了玉鸦,十个指甲掐入她的肌肤,而她的嘴张在玉鸦的颈上,牙齿切入她的血管,甜美的鲜血汩汩流入她的喉咙,说不出的舒畅……
郗徽呆住了,她撤出牙,放开手,看着指甲上的鲜血,却来不及想,因为她发现了自己身上又多出来一项变化,她低头,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双腿,而是一条粗大的……尾巴。稍一用力,那尾巴像一条红色的鞭子敲在地面上,脆响一声,如碎了无数琉璃,全扎入郗徽的心。
玉鸦未死,却是比死还可怕的神情。她狂叫着,连爬带滚,从宫殿中消失。自那以后,郗徽再也没有见过玉鸦。宫殿的大门也从此紧紧闭上——恍恍惚惚之间,郗徽只记得许许多多嘈杂的声音在外面叫嚷,门就那么关上了,同时也释放了黑暗。
郗徽什么衣裳也不穿,光着身子在这光滑的地面上凭着一种作为人不该有的本能,轻松地游动。这宫殿里有的只是朦朦胧胧的黑暗。郗徽突然有了一股要吃掉宁廉的欲望,她突然发现了,自己吃掉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她的白鹦鹉,她的侍女玉鸦,现在又是她的夫君宁廉,她最爱的人。
宁廉仍然每天来看她,他现在是一个人来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现在的模样。
郗徽每次都死死地堵住门不让他进来,她把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推到门后面来挡住门,她知道如果门开了会是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