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除了宁廉,最后一个来看她的人是大兄长郗休,他给郗徽送来了一本书和一封信,那是那个给郗徽举行祈礼的巫女给她的。郗休告诉她,经过祖父这么多年的部署,郗家在朝廷的权势如今已是根深蒂固,富可敌国,势可敌国。只要郗家得了天下,她的病,自然就会痊愈的。
郗徽懒懒地盘踞着在光华灿烂的琉璃大屏风后面的席子上,听兄长兴奋而快速地说着每一个字。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声低微几不可闻:郗家的权势啊。郗家!这算什么?是赎罪还是交易?我想要的只是我的宁廉!她的身边摊着一本书《尔雅》,这本巫女给她的书上说:太岁……在巳曰大荒落。
黑暗慢慢布满了大殿,兄长也不知是几时离去的,门再次紧闭。郗徽轻轻地笑起来,在空落落的大殿里分外清晰地怨怼,她身后,有一条布满狰狞红色鳞片的尾巴敲打着地面……一下又一下,却像敲在自己心里。巫女给她的信和书使她明白一切。巫女在信里说:作为契约的她,是应该知道一切的。
是的,至此,她明白了一切。这个世上,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物存在,有那么一种亘古以来不为世人所见却真实存在的力量,而通过某些奇异的人,凡人能与之沟通,并祈求,许愿,只要你肯付出代价。它们被尊奉为神灵。为此,从这之后,她注定要在黑暗之中。
那紧闭着门的宫殿是如此的黑暗,郗徽却觉着无所谓,她已经习惯了黑暗,或者说是喜欢。她喜欢在黑暗里,光着身子在这宫殿冰凉的地面上蜿蜒游动。
只有每天下午,宁廉会亲自给郗徽送来食物,每一样都是她以前爱吃的。自从身体发生了变化,郗徽就越来越不愿意吃这些东西了。可每当饥饿的时候,她吃掉宁廉的欲望就越发强烈,她就只能强迫自己把饭菜吃下去。
没有人来,郗徽一个人。她还是每天都要对着铜镜梳妆,她现在已经不能行走了,可是她还是会盘踞在椅子上。她的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鳞片,血一样红,可是,这还是手,还能梳妆,她的脸,她的眉,她的青丝,还在的,所以,她要梳妆,她知道,总有一天,这些都会没有掉,这使她会忘记自己其实……是个人。
天气越来越冷,殿外的木樨花开得分外香,连这个阴冷的宫殿里都充盈得满满的。郗徽睡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不再理会自身的变化,不管时间,任它一日一日这样变去。在睡眠的时候,她开始做梦:她梦见过祖父,祖父在梦里的声音永远是亢奋、狂热、带着永不绝歇的决心。她梦见过母亲,小时候母亲总是叹着气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她梦见过父亲……
她梦见最多的人是宁廉。她的夫君,这个天下人的皇帝。梦见他们曾经的亲密与爱怜。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前的他们竟是那么恩爱,那么幸福。这世上,他是唯一真正疼爱她的男人,也是她最爱的人。
七
有一天,外面嘈杂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郗徽,似乎有很多人呢,寂寞使她暂时遗忘了黑暗,冲了出去,那高大的宫殿之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耀眼的亮光中,有人喊着:“皇后,皇后……”
郗徽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宁廉,她欣喜地冲出去。可是,所有的人都扔下手上的东西狂奔而去。他们失神落魄地喊:“蛇!妖怪……”
只有宁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眼里的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滑过腮边,落到手上捧着的后冠上。
那蓝田玉雕镂的九凤冲天百宝冠,伽楠木造就的五凤衔珠带,东海鲛人丝织成的百花凝霜履,还有那九彩赤凤大红霓裳,零落一地,无人收拾。这些……是皇后的服饰啊。
宁廉朝郗徽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小心,他怕郗徽一下子跑掉。郗徽惊恐地向后退着,宁廉把手中的后冠放在地上,摇摇头转过身去走了,口中哀哀地念道:“大荒落……大荒落……大荒落……”
郗徽呆呆地看着,过去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衔回未央宫里,最后,她慢慢地回到屋子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是彻骨的冰凉。那雕龙描凤的、大红颜色的门,不知何时又关上了,一片黑暗。
郗徽静静地在黑暗里,身子柔软冰冷,慢慢地爬过这宫殿黑暗而阴冷的地面,绕过这宫殿中冰冷而光滑的白玉石柱,长长的身子,却动作轻盈,曲张自如,没有丝毫声息。
她盘踞在椅子上,从妆台上那面光亮的铜镜里看到的,不是她的花容月貌,而是一个狰狞的怪物,红鳞金眼,獠牙血舌。只是那一头青丝还披在头上,可现在,她已经没有了双手,再也不能去梳理它,也不需要梳理它。郗徽看着这个再也不是自己的自己,最后,她爬进了自己衔回来的衣裳里。
那大红的、缝金钱、镶明珠、挂翡翠、熏浓香的九彩赤凤大红霓裳,散落在地上,只是她都没法穿的了。她把自己蜷成一团,慢慢、慢慢、慢慢地躲进衣裳里。
黑暗是最容易让她入眠的,何况是这么一个冰冷没有一丝暖意的地方,那就睡吧。不管外面的繁华之争,不管外面的姹紫嫣红,那些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从此再无瓜葛!
郗徽终于明白了那三字的含义:太岁……在巳曰大荒落。巳,十二地支之一。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而巳,是蛇!
却原来,祖父让巫女为她举行的巫礼,不是为了替她祈祷祓禳,厌除不祥,而是以她为祭,通过巫女与冥冥之中这古老大地存在着的神通灵,借助神灵的力量,重振郗家的名声。安陆王与靖平侯杨隐的兵败、四公的惨死,并非上天的庇佑,而是神的契约力量所使:凡想破坏神的契约者,必诛。
但神是至公无私的,凡人想与之交易,都要付出代价。与巫女通灵并且答应祖父要求的神,是大荒落。而郗家名声重振付出的代价就是那个刚出生的作为祭品的小女婴要与神同化。如今的她已经化成了与神灵一模一样的形态。
那本古老的《尔雅》上说:太岁之神在巳曰大荒落,那是……蛇之神。因而,现在的她,只是一条连血液也是冰冷的——蛇!
郗徽吃掉宁廉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她实在爱他。好多次,郗徽都想爬出门去把宁廉吃掉,禁宫的路她太熟悉了,她知道宁廉此刻正在花园赏花,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郗徽后形成的习惯,他说郗徽就像花园里的花。
吃掉宁廉的欲望就要把郗徽完全控制了,最后一点意识也即将丧失。头上的青丝根根脱落,只怕是等不到明天了吧。
郗徽艰难地游到案几边,将盛有灯油的灯盏,衔回到凤袍处。
火红的灯光下,火红的血液从火红的郗徽的身体上一滴滴地滴到她身下火红的凤袍上……
西方的夜空,腾起一道火焰,一个蜿蜒的身形直上云霄。
有声音曲曲折折地唱起来,婉转飞扬:
河中之水向东流,
洛阳女儿名莫愁。
……
珊瑚挂镜烂生光,
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
恨不嫁于东家王。
恨不嫁于东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