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文/绝塞明月
一
大荒落,大荒落。郗徽总算知道这三个字的含义了。她终于读到了那本《尔雅》。
那古老的书上说: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郗徽坐在宫殿中那朦朦胧胧的黑暗里,静静地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樨花的香气,浓郁得像把整株木樨植到了这屋子里来,且开得烂漫一片,可也遮不了那发自她身上的奇异气味。妆台上的那面大铜镜,嵌金丝,填银屑,磨得光亮一片,照得人须眉生出一股冷意。据说这是前朝妃后的故物,这么辗转流传下来,也不知照过多少女子的容颜。
朱颜辞镜花辞树,不变的只是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不,山会崩,海会枯,天要老,地要荒,一切都会变。
镜里的郗徽,依旧眼眸若星,娥媚如黛,那一头青丝黑若墨玉,合欢梳那么一下一下梳过去,就像叉开十指拂过一片柔漫的水。可这只是头脸呀。
有声音曲曲折折地传进来,婉婉转转飞扬,也不知是哪座宫院的哪部曲乐,倒是她这耳朵越来越灵,多远的声音都能听清。那声音是十三四岁的女子才有的稚嫩,不带一丝忧愁地唱道: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这一句就这么淡淡凉凉地侵入郗徽的心里。她在这样的歌声中,在这说不清是怎样黑暗的宫殿里睡去,梦见洛河的水,日日夜夜向东流去,宛若时光,不曾停歇,而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洛阳不知愁的女儿。
二
郗徽出生在夜晚。懂事后的她不止一次听人说,那一晚,她母亲生她的时候,有异样发生,赤色光芒照耀一室,如同白昼。家人都以为那是怪异之兆,她的祖父郗绍却固执地认为那是好兆头,大祥。因为有一个巫女是这么对他说的。
郗姓在前朝是世家大族,可是到了本朝却没落了。祖父的官职只做到国子祭酒,而郗徽的父亲郗烨,也只做到太子舍人就到头了,其他人更是不堪。倒也是了,朝代更替,世家也更替。新的世家即起,便有旧的世家没落,朝中没有支撑,如何能成?郗姓世家的辉彩到了这一代,就像萤火之光亮于皓月之下一样。
这是个魔魅的年代,求仙道士,西域异僧,绿眼眸的波斯人,黑炭般的昆仑奴,奇奇怪怪,有着不可思议本领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洛阳城里穿梭。而洛阳城里的每个人都在这焰火一样繁华的生活里找上他们,或者说找上一种信仰,来支撑他们的繁华。郗绍信的是巫。
巫,自上古之时便存在,称“下神”,又叫“走鬼者”,是能通灵神明,传达神明旨意,预见未来的人。男的称觋,女的唤巫。郗绍信的是个巫女。她当时在众人面前对郗绍说了一句话:“此女光彩异常!”
没有人知道后来她和郗绍说了些什么,只是在他们闭门长谈之后,郗绍——这个认为郗家一定可以重振门风的灵魂人物下了决定,说这个小女婴可能长大会被鬼神所妒,所以,将为她举行巫礼,祈祷祓禳,厌除不祥。这场巫礼就在洛水之滨举行。
夭桃说,那场巫礼惊动了半个洛阳城的人来观看。巫女长长的黑衣上绣满了白芷花,她口中念着拗口又婉转的辞,舞蹈着,向天膜拜,向神膜拜,向万物膜拜,黑与白形成一种触人心神的惊艳。
郗徽后来见着了那个巫女。在她十四岁行笄礼时见过一次。巫女那灰茫茫的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她,眼中有着奇异的灰暗色泽,对她说了三个字:“大荒落。”自那以后,郗徽再也没有见过她——巫觋原本就是在这世界上不停行走的人。只是这三个字后来一直纠缠在郗徽的脑海里。
举行过表明女子已经成人的笄礼后,郗家的人终于发现,当年郗绍为这个孙女举行巫礼禳除不祥是有道理的,那样的容貌真的是鬼神也要嫉妒。自从那些达官贵人参加过郗徽的笄礼后,上门提亲的人就接踵而至,且都是王侯将相之家。这样容貌的女子,谁不想娶之为妻。何况郗徽还读史传,善隶书,女工之事,无不熟习。
郗绍的眼光是看得那样的长远,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提亲,包括权势赫赫的安陆王的提亲。直到当今天子——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宁廉来提亲,要娶郗徽为太子妃。因为郗绍清楚地看到,皇帝其实已经老朽不堪,真正掌握这个国家命脉的,是太子。
就这样,当郗徽成为太子妃的时候,郗家那死灰般的家世门声终于开始泛出光芒。
郗家的子孙纷纷步上仕途,节节攀升。宁廉的赏赐一直到他登基成为皇帝也没有断过,一拨一拨地抬进郗家,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子宁廉最宠的是他的太子妃。郗徽记得,宁廉还派她的两个哥哥出使大荒各国,寻求各种奇珍异宝,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差使。
三
这件事的起源是有一年洛阳城里来了四个奇异装束的人,他们有着奇怪的名字:罣闯、颥杰、麸黅、仉肾。他们的到来,使得整个洛阳城轰动了起来。他们到过万里之外的许多国家:盘盘国、拂林国、扶桑国、波罗奈国、波罗尼斯国……每一个都遥远得像一个虚无。他们知道这些国家许多令人神往的事物与地方。他们的谈吐往往使人欢喜赞叹。人们称他们为四公,称赞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博学的人。
宁廉把他们召进宫来,奉为上宾。这四个人都有着非凡的本领。罣闯善占卜,宁廉第一次召见他们时,就特意试探了一番。他聚集文武百官进行射覆,令人抓了一只动物,放在银匣之内,让罣闯去占卜那到底是什么。罣闯用蓍草卜了一卦,那一卦艮下坎下,是易卦里的“蹇”,一变后为震下离上的“噬嗑”。罣闯就说:“噬嗑说的是时辰,这个时辰是王侯将相的吉辰,内艮外坎是蹇卦的卦象,坎为盗,盗是鼠。处在蹇的时间,动辄见嗑,离为文明,是南方的卦,阴晦而文明将入,由动至静,这老鼠一定被拘囚了。现在是八月,金盛月份,要克它必然是金,子为鼠,时辰正好与艮卦合体,坎为盗,隐伏也为盗,这就是说老鼠还活着,金在五行中排四,那么必然是四只老鼠,太阳到了中午后就要偏西,老鼠是阴类,所以,太阳落下去老鼠必定会死。”
揭开银匣,里面装着的果然是老鼠,但只有一只老鼠。宁廉认为罣闯的卦并不准。罣闯只是微笑。过了一会儿,太阳偏西,老鼠果然死去,他就让人剖开老鼠,它肚子里怀着三只小老鼠。
众人这才知道罣闯的占卜已经到了洞悉一切的地步。另外,麸黅对上古以来每一朝每一代的历史都了如指掌,好似亲历。颥杰、仉肾对天下九州的山川地理,民俗风情都一清二楚,如掌上观文。
于是宁廉令他们住进了五明殿西阁,表面上是亲近他们,其实是将他们拘禁起来。他告诉他的太子妃郗徽,这些人只能为己用,放任他们的话,会天下大乱。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伏腊等祭祀之日,宁廉才让他们到义贤堂与太学生相见,谈经论道。其余日子,只能和宁廉进行清谈。凡宁廉想知道的,他们没有一样是不清楚的。
有时候,郗徽也会靠在侍女身上隔着云母屏风听他们的谈话。那些话是那样的华美,不在于言辞,而是他们所述的每一样事物,将这个看来平平无奇的世界剖析成一个魔魅而妖诡的天地。
比如,他们说,高昌国有座南烧羊山,当地人会在月望之夜去取盐。那盐一粒就大如斗,明彻如冰。而交河之间的平碛中,掘地数尺,也有一种盐,如红如紫,色鲜味甘,食之让人止痛。再挖深一丈的话,有一种琥珀,黑得像漆,大如车轮,研成粉末,可以治疗妇人诸疾。
又比如,他们说,南方极远的地方是火洲,火洲之南有炎昆山,那里的土人食蝑蟹与髯蛇以避热毒。而北方最北之处是黑谷,有山,极峻刺天,四时冰雪。边上有酒海,其水味如酒,饮之醉人。酒海之北有漆海,任何东西被那水一浸泡就会变黑。酒海之西有乳海,其水白滑如乳。这三海之间方圆七百里,水土肥沃,大鸭生骏马,大鸟生人,生的人,男死女活,鸟自衔其女,飞行哺之。这些女子貌美而寿短,活不过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