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沧海,你的桑田
我突然气得浑身发颤,我把卿递给我的衣服抓在手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撕扯它,把它从学校的4楼扔下去。
我说,卿,你真是个混蛋!
我只是恨,卿不该让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弱点,我是个要节衣缩食不给家里找麻烦的穷人。我不配这衣服,我穿不起,我的领子上还是会有补丁。你不该这么做,你可怜我关心我,但是你能体会我被人嘲骂侮辱的愤怒吗?
而现在,我安静高傲地和店家评价这衣服的优劣。那女人的脸上有献媚而谦恭的笑。
他走过来,把包装袋交给我。购物小票和找零都放在袋子里了。他说。
我放下手中的衣服,接过自己的东西,离开。他按照店里的规定一直跟着我给我开门。走到门口我又转身示意,碰到他的肩。一瞬间有一种熟悉的气味包围了我,就像是那时卿身上如此干净纯粹的气味。我竟然有些失神。微微愣一下,他支着玻璃门的手也似乎失了力道,我们竟然同时感到了莫名的窘。
Side A 我的沧海
十一月生日,父亲要到外地去招标,临走时给我留了3000元钱。还有妈妈,因为种种原因,总之是不能和我一起庆祝我18岁的生日。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翻开手机上的通讯录,我发现原来除了家里的司机,水电工和家政人员,我竟然没有什么朋友,甚至是可以邀请的人。在这最应该幸福快乐的一天里,我拿着无用的手机,拨不出一个号码。
我抚着犹自温热灼烫的颈,片刻黯然。谁亲近我?我亲近谁?我眼前所见,说与谁人听?谁殷殷数日子?谁热烈祝我幸福?
可是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人,除了我自己?又还会有谁?
我突然就觉得饥饿,因为自身的空虚。
一家西餐厅,推门进去,选择靠窗的座位坐下,接过递过来的菜单。我突然发现整个餐厅,每一个桌子都是两个人,至少是两个,情侣或是一家,抑或是同学聚会。只有我是一个人是孤立的。我知道我也有过那么一次,我同卿坐在有大大的落地窗的餐厅里,店里的人可以看到窗外,路过的人可以看到店里,不管是谁装饰了谁,都是风景。店里的灯光很暖,墙面是居家常用的黄色。在我16岁生日的那一天。
我们各自沉默,我用手指在11月蒙了水气的窗户上写他的名字,卿低头面对精致的食物。我也不吃,因为我还没有习惯在如此高级的西餐厅里吃饭,我不懂刀叉正确的使用方法,局促而感伤的坐着。
而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的对话,我们长时间地沉默着。直到我说,卿,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
卿其实是知道我会这么说的。但是他还是小心地问,为什么。可我知道我不用多做解释,我爸爸做生意终于赚了大钱。我成了公主一般尊贵的女孩子。于是一切就变了,我不愿意再提及以前贫穷的日子,那会是我的耻辱。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的往事。我打算转学离开,至少去这座城市的另一所私立学校,富足华贵地做一个挥霍攀比的女生,我知道我很俗气,可是我真的要这样做。
卿,我说,你知道我所有的往事,我很感谢你,但是我不愿意再见到你,你明白吗?你是角落里那一面猝不及防的镜子。一点一点映射出我自己最脆弱最可怜的日子。
一定要这样子吗?小夕,我不想失去你。卿说,别走好吗?真的,别走。
面对卿的挽留,我竟然开始反感,我竟然十分张扬并且刻薄地说,可是你没钱,明白吗?我讨厌你的贫穷,就像讨厌我自己的贫穷一样。
我会努力的,小夕,你相信我。我看见卿的失望和局促,但是他说,我会努力的,变成一个有钱人。
我突然笑,我不怀好意地说,那好啊,兰蔻的香水套装上市了,要一千多块呢,我给你一个月,你如果买来送给我,我就不走。
面对我的刁难和轻视,卿没有生气,他点点头,说好的小夕,我一定买给你!
Side B 你的桑田
一个人从餐厅里出来,又一次看见那个男生。他穿了烟灰色高领毛衣和旧的仔裤。提了大大的超市里的塑料袋,匆匆地走。
我跟上他。他在前面走,午后的街道冷冷清清,整个人在懦弱的阳光之下行进。没有季节的大棵白玉兰叶子大而坚硬,一团团暗暗的阴影,几个光斑点在上面。
他始终抬着肩快步向前走,在华丽的街道转角改变方向,转入陈旧残破的巷子。长长窄窄的一段路,泥土的地面坑坑洼洼,他的身影晃晃荡荡的。
在他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的时候,我愣了愣,脚步自然的放慢,手指渐渐的触摸到潮湿风化的墙壁,像是在读一本老书,感动的片断激起心中的记忆一点点地剥离脱落。即使不是起伏跌宕的情节,但自有一种真实而温和的感悟,如同回首之际的目光穿过层层过往,看见记起的所有旧日心情之外包裹的那一层透明的哀伤。
我向院子里窥望,正房的帘子还在晃动,木框的玻璃窗子里有运动的影像。我就这么隔了六七米的距离看进去。他放下手里的袋子,他母亲嗔怪地说他,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他笑,我今天发工资了。
然后他们开始吃饭。我站在门外,闻到醋熘土豆的香味。窗户里的人影静下来,他们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妈妈盛好饭一碗一碗地递过去,他接过来,在碗里铺上菜,端给里屋的爸爸。
突然之间,我有一种时空交错的错觉。如果时间向前回溯,一年,三年之前,我的家,或者说,那个安安静静只顾往嘴里扒饭的孩子是否就是我呢?
Side A 我的沧海
我终于明白卿那时的感受,他如此小心翼翼,谨慎纵容我坚强外表下深入骨髓的自卑。却还要忍受我时时的误解与敏感。我口口声声地指责卿为什么不顾及我的感受,但我自己哪一次,又曾考虑过卿内心的疼惜与失落?
我呆立在他家的门口,想起那时同卿在一起的片段。在心底默默对他说,卿,对不起,在那个时候,我也是喜欢你的。然后我转身笃定地往前走,没有敢再回过头去。
因为我和卿之间的结局是,他没有给我买那盒香水套装,而我也没有离开那所学校。
有些事实我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回避,也不可能改变。
这个男生,就是卿。
但是他已经不是以前我的那个卿了,就好像今天的杭小夕也不再是以前的杭小夕了。
人都是变的,什么都是会变的。那个月,卿除了上午在学校上课,其余的时间都在打工挣钱。高二的17岁的孩子,超市的搬运工,酒吧里的侍者,还有零工,他都努力辛苦地在做。搬一箱鸡蛋给五毛钱,酒吧里打工一晚上六点到凌晨打烊给二十块钱。他只是为了一千元钱,好像要不顾一切地得到那一千块钱,买下那件东西,实现自己的诺言,然后留下我。
他做到了,就是在我无心定下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他买下那盒香水,兴冲冲地往我新家的楼下跑。一路上他快乐地吹起口哨,他那么天真地相信感情,相信我,以为如果他买下这件我其实并不在乎的东西,我就不会离开。
他打电话给我,我说我家里没人,你上来吧。
可是我并没有等到卿叩响我的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在摸黑上楼的时候,因为兴奋而仓促,脚下踩空。沿着楼道滚下去,摔在水泥地上,头部向后重重的落在地上。然后昏迷过去。是我把他送到医院的。抢救之后他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颅内出血,压迫了神经,又加上轻微的脑震荡。卿失去了记忆,所有的记忆。
竟然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卿,这个健康的善良的男孩子。失去了记忆,他遗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他如何小心翼翼喜欢着关心着一个叫杭小夕的孩子,而那个女生又如何在生活改变后冷漠地决定离开他,还有他们之间最后的那一场赌局,他统统不记得了。
当我再次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的父母正在给他讲以前的故事,医生说他还年轻,恢复能力强,而且这次事故对他的智力没有什么影响。多给他说说以前的事情,他还是会想起来的。
可是我们之间的故事,除了我们,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而我又能够怎样告诉卿,我的自私我的虚荣曾经怎样的伤害过他,并且让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的羞愧和自责一瞬间把记忆逼仄到小小角落,我不再祈求卿会原谅我了。
那盒香水被扔在床头,医生说很奇怪的,卿不允许别人把那盒摔碎的香水丢掉,于是满屋子都是芬芳但是潮湿的青春气息,让不知情的人也觉得莫名伤感。
卿的父母看见我站在门口,于是起身说,你是他的同学吧,你也和他说说学校里的事情吧。我们谢谢你。然后我看着这两个衣着寒酸似乎一瞬间苍老的下岗工人离开房间。
卿醒着。我打开香水盒子找到一张信纸,上面的字迹已经被酒精浸染得模糊,隐隐约约地看见几行字,好像是我的名字,余下的我却看不清楚了。
我问他,你爱杭小夕吗?
卿很坚定地点点头。
我又问,那杭小夕是谁呀?
卿很茫然地摇摇头。
我突然转身扬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原来在我的自以为是之间,我失去了这么多,这个男生,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拥有他。那个真正始终贫穷自卑的可怜虫,其实是我自己。
原来只是一转眼一瞬间,一切已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