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沧海,你的桑田

文/杭小夕

推荐对白●原来只是一转眼一瞬间,一切已沧海桑田。

Side A 我的沧海

见到他的时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下第一节晚自习,天刚好彻底地暗下去,远处的路灯晃动着爬过来,我就站在楼顶平台上。天空空旷而浮云漫溢,暖而燥热的余晖一点一点地蔓延,像是水粉课上那滴坠入水钵里的朱红颜料,在云间四散开来。我不知道当我站在离地面五层楼高的平台上的时候卿在距离我500米之内的校园里的举动,会有很多蒙太奇的镜头,七拼八凑的记忆,阳光刺入瞳孔的时候我的眼睛会短暂失明,一下子想不起他的样子。

然后我就发现了他。起先他并没有看见我,他躲在角落里,背靠楼顶天文台的墙壁坐着,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是男孩子在失意的时候的标准姿态。他是在哭泣,我离他大概只四米距离,可以听见他压抑而短促的气息。那声音很特别,低沉,急促,破碎,断断续续的像是我心里藏着的那些记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离开或是靠近,我害怕惊动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听见他散落在风中的泣音。

他还是发现了我,突然间变得很局促,站起来,背对着我,然后转过身来。

他的个子不算高,大概一米七五,半长不短的头发,有点瘦弱。在风里的背影,茕茕独立的样子。楼下有灯光折射过来,他满脸的泪光,不知所措地站在我面前。穿一件明黄色T恤,卡其色棉布裤子,宽大的衣服在风里孤苦无依地晃动。

他说不上特别英俊,但是长得很干净,清冷清冷的那种感觉。我是一个唯心的人,我认为男孩子长得过于干净绝不是一种福相,让人看了心里发凉。

后来气氛开始缓解,我们聊一些与彼此都无关的话题,然后离开。

他走的时候对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当笑话说?

我答应他,他对我笑。一张刚浸湿泪水的脸上略微僵硬的笑容。睫毛像蝴蝶翅膀于风中颤栗,孤独的像纳西索斯。

此后到暑假的一个月里,我又在校园里碰到了他几次,有一次是在篮球场上,他和别的几个男生打比赛。几个无所事事的花痴女生就站在赛场边上看,一边看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球员,不时地迸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肤浅,但是真挚。

但在这时我想起了卿,记忆里的卿会投很漂亮的三分球,还有很专业的三步上篮。卿一袭白衣,衣摆在身后的风里翻飞。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说,带我回家。他一个急刹车,狠狠地擦过路面。

当时他像天使一样稳稳地停在我身边。可是在多年以后,他却不再为我停留。命运让他从我身边绝尘而去,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迷失了我所有的去路和来路。

Side B你的桑田

卿,你是表里如一的,沉和,聪敏。怀念你在我抽屉里放的糖果,还有送我的手套。我会一直带着,但不会去用它。卿,我会一直记得你,记得你的笑,你的味道,你的姿态。一直记得。

我记得小的时候家里很贫穷,住在一间废弃的办公室里,除了一张床就放不下什么了。那个时候我又是那么容易满足,过年的时候爸妈问我想要什么,我侧着头想了半天说要气球。爸爸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里发酸。

我记得爸爸把我顶在肩膀上逛大街,街上的人一下子就变矮了,他问我吃糖球不。家里没有钱,可他给我买什么都舍得。买糖球,也买气球,我一只手拿糖球一只手拿气球,比谁都神气,他却不走,他看见卖气球的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收钱,一边忙着吹气球——打气筒一踩一踩,气球就鼓鼓鼓起来,我拍他的头,快走开走啊!他挥着手说,去!去!一边自言自语的,这小玩意儿还挺挣钱啊!

过年单位里放假期间爸爸开始卖气球,花花绿绿的。晚上把一把小钱洒在炕上,对我说,嘿!压岁钱,提前给你了!闺女。爸爸的嗓子有些哑,冬天的街上,连吆喝带吹气球累的。吹哑了嗓子,还咳嗽。打气筒他舍不得买,用嘴吹,呼哧一个,呼哧一个。吹了整整一个正月,最后他吐了血。他的肺累坏了。

于是他挣那些钱都买了药了,我们的钱还是入不敷出。从小到大,我一直奇怪,钱这东西,它怎么就不喜欢穷人呢?妈妈的厂子时好时坏,拿到手的钱越来越少。爸爸经常出去打零工,单位总是很奇怪,天天干活但就是不给工资。

而我那时自卑得像是永远蜷缩着眺望又胆怯的史努比。自己封闭自己,固执地认为没有人会看得起我,所以因果报应,我也就真的没有朋友。我很努力的学习,但总是不理想,有时候就会偷偷躲到学校废弃的平房墙角,哭得一塌糊涂,那样也不敢把卷子揉烂,成绩不好就算啦,还要销毁罪证,我会被爸爸结结实实地打一顿。

那时,只有卿会主动地问候我,把自己的作业给我抄。后来我抄上瘾了。我就问他,你要是可怜我的话你趁早滚蛋,我还没有到靠别人的同情度日的地步。再后来我就让他帮我写,他很聪明,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写出我那样奇形怪状的文字,而他自己练书法,写字非常漂亮。那时我们都还只是初中,卿一脸无辜地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说那你以后请我吃泡泡糖吧,算是你给我的酬劳。我说你滚一边去,我没钱!

Side A 我的沧海

他穿灰绿色的裤子和烟灰色的无袖上衣。我走进一家中档服装专卖店的时候听见他说,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我回过头,看见他,他也认出了我。我于是说,我只是随便看看,只是没想到你也在。

嗯,我在这里打工。他说,暑假没有事做。

你可以出去旅游啊,四处走走看看。我说。

哦,旅游是不错的,不过我并不想出门,天气很热。他说,目光游离,只是不看我。

对了,你在这干多长时间了,一个月多少钱?

差不多快一个月了,一个月500,要是效益不错的话还有奖金。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在闪,在光线较暗的店里看不真切。

500?我笑。他也附和地笑笑,我知道,是我的虚荣而高傲的优越感再一次发作,他显然有些不自在。

其实我如他一样,经历过如此的不堪与自卑。我想成长只是一扇树叶的门,遮挡了阳光,让我以为我是残缺与阴暗的。只是,我那时有卿,那个秋天的上午放学后,我迟迟不走,一直到教室里的同学走光了之后就只剩我和卿,他走过来,对我说,我看见你毛衣后背上有一个洞,所以一上午你都背靠墙坐着,我很难过,我想照顾你。然后我就哭了,在卿的怀里肆意地发泄自己的悲伤与自卑,听见卿平静的心跳渐渐加速……

我眯起眼睛看他,不再说话,我知道其实我心里已经乱了,但我不会让他知道,我那么高高在上,我口袋里装他几个月的工资,我可以只用一个下午把它们像旧报纸一样抛撒出去。

店里面的当家的迎上来,小姐,您看这里,这些也都是今年的新款,你喜欢的话可以试试。

我显现出一个富家小姐应有的高雅,好的好的,我看看,这边是吗?

Side B 你的桑田

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的那一天,那时我大概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而我趴在路旁的玻璃橱窗边痴痴地看的,是一件大红色外套,领子可以立起来的那一种,刚刚可以把我毛衣领附近的那一串补丁给盖住。

我记得那时我真的是太想得到它了,每天放学的时候总是要去看一眼,还好还好,它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不过它不是我的,虽然我曾无数次想象我穿上它的样子。

而那天,我照例放学之后绕远路去看,几乎快要把整个脸都贴上去了。我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同样是一个中年妇女,庸俗而世故。她推开店门走过来,站在我背后骂我,你是从哪来的兔崽子,一边去!不买就赶紧走!别在这耽误我做生意,瞧你那一身寒碜样儿,你买得起吗?!

于是我再没有去看过那件衣服,我记得那时我并没有哭,我气得脸通红,我只是恨,我恨我自身的贫瘠和旁人的轻蔑。但是后来卿竟然送给我一件一模一样的外套,我问他是从哪里买的,卿告诉我那是他攒了一个夏天在家里帮着做家务的所得,他看见了我每天都去的那家店,那一件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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