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

于是,这神秘所在便成了百姓口中的销金窟。

可遁过那道厚实的红漆高墙,咔嚓却发现民间的谣传何其离谱。

哪里有什么金台楼阁,一片场院空旷得有些荒凉,只有间扁扁长长的大屋矗在广院尽头,一脉清水自高墙下直通进大屋内里,那水该是贯穿东西的御河分支,雨声里被敲打出点点粼光,大屋正面一扇巨大到可驶过整艘船只的金色门扇紧紧闭合,河水在门下涌动,想必屋子背面也有同样一扇门,涌进屋内的水自那里涌出。这屋子,竟好似一间封闭的码头。

河道两边挂的两排灯笼被雨浇灭,偌大一片庭院暗沉沉辨不清细物,只有御河水在脚边静谧不语,似有暗涌埋伏,随时准备着吞没不速之客。

“若非要去,记得不要碰那里的水。”

咔嚓想起那声似有无奈的叮嘱,却还是硬着头皮跃进水里。溅起的水花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形状。若那些已成人形的参精们真的被困于此,也只能在那间大屋里,而要进那间屋子,只能自门底河水中潜游而入。

有时候明知故犯不是傻,而是无从选择时的唯一出路。

只是,那水竟是滚烫的,烈焰一般的灼刺感,顿时皮肉绽开,淡色的血晕染开来,像一层艳丽轻纱。热,是参族最难忍受的痛。每一根血脉都膨胀起来,好似身体就要四散开,碎成一河的参汤。

一叶轻舟自雨中拨桨而来,乌篷下白衫飘飘,那人几分俊雅几分冷厉。抬手拿笊网一捞,网中便卧着株小臂大小的沙参,淡黄身躯葱绿茎叶,百十只须脚软塌塌垂着。

“我等你好久。”黑瞳仁里有惊喜的光亮,就那么一伸手抓着一把绿叶子将那株参凭空拎起,金色大门轰然大开,轻舟驶入,一片别有洞天的惊人世界。

御河水入屋分流,环绕成椭圆后汇合流出,而那椭圆中央是一池亮金色浓汤,粘稠厚重地汩汩着,似地下有一把天火不停加热。金汤之上挤挤挨挨的是数百颗七彩流光的气泡,百年修为才得一缕精魄,却成为凡人觊觎之物,这一池精魄又是多少精怪葬身而来。

白衣公子仍立在舟头,欣赏着这份杰作唇角似有倨傲得意的笑,“今日即将大功告成,小参精,也许会很痛,但一会儿就好,记得,下辈子做个平庸凡物,这样才能活得简单快活。”他将那株参悬在金汤之上,长长舒气,似乎撒手间凡尘往事皆可落幕。

却忽而吹过一阵清凉晚风,风里夹着股甜蜜好闻的香。那女子一席彩衣飘然而至,画着浓重艳丽的妆,带着妩媚招摇的笑。轻落舟尾,语气带着点暧昧的哀求,“一涵公子,这一棵参可否让给本宫?”

“华贵妃要的话何须从我手中拿,皇上的万宝阁里可不缺沙参。”一涵公子含笑回应。

“王参的血脉且修成了形的倒是没有。”她挑着下巴,三分轻佻七分威严。

“华贵妃该知道,这都是为了皇上炼丹而收集的参精,加上这一棵算是圆满,您也不想耽搁了皇上的大事吧。”如此恭谨,眼神里却是冰冷的拒人千里。

“皇上让我来金城便是督促着炼丹这件事,我又怎会不知,但这颗……”

在这暗流涌动的对话间一道黑影从未知的方向里猝然飞来,下一刻已点着院中河面轻巧飞去,细雨中“呼”地撑开一把花伞。他看上去像紧抱着一棵白萝卜一般可笑,可那哀伤而含笃定的表情让怀里的小沙参不自觉便伸出百十条细小的须脚,紧紧缠裹住他的腰。凌乱叶片间竟生出朵朵淡粉色小花,似顿开的情窦。

那样温暖的痴缠如此熟悉,雨打伞面,无月的夜色也清美。

“是他?”重叠的两声惊叹。

舟头舟尾的两人默契地不曾去追,互相看了彼此一眼,似已各自了然了对方曾经有过的际遇,于是华贵妃璀然一笑道:“看来即使是他,也过不了这一关。”狭长凤眼极目望去,黑衣人早已去无踪影。

定要求一枚心形的树叶,

做定情的信物。

那天晚上咔嚓做了场梦,她梦到一只巨大的乌鸦站在云端上,缩着翅膀,黑色的眼里滚出一棵青色的泪珠,那泪珠自高空滴落,落在一片荒芜的沙漠中央。

醒来枕头竟湿了大半,好似她也陪那乌鸦一同哭泣半宿。撩开袖子,那些烫伤都被涂了凉凉的药膏。屋子里更是清爽舒适,伸手一摸,才发现这晶莹剔透的墙壁竟是一块块巨大冰块垒成,冰块中央被掏空,里面装了五颜六色的液体,一时间辨不清究竟方才是梦还是此刻仍未醒来。

而那只好看的乌鸦竟趴在桌边睡着过去,乌黑如缎的发滑在肩旁,像一对缩起的翅。他的衣服仍是湿的,她记得昨夜的雨里有夏花的香气,而他怀中是让人沉迷的草药香,于是就那么把脸贴近过去一路嗅到发端,额头,眉眼……那是股安定的味道,沁在心脾里可以安抚掉满身的痛。

而那三百多年的寂寞时光里,每一次抬头见他从高空里飞过心里便有莫名欢喜,有时候她会想,他的那一次坠落是不是老天听见她的祈祷。

眼前却有一双眼静静注视着她,她那痴痴吸嗅的动作蓦地停住,如此近的距离,禁不住耳红心跳,缩缩肩想要逃回床上却被一把拉住了手。

“你,你不会一直醒着吧?”她用另一只手揉揉头发讪讪发问。

而此时的陆可风眼里却溢着满满心疼,昨夜从一涵公子手里抢过她时不想那家伙把她抓得这么牢,一把叶子断在他的手心里,于是她的绿头发只剩下乱糟糟的一团,短短地盖在头顶。

“干吗对我这么好,知道我怕热,才弄了这间冰屋子?”她踮着脚尖,手仍留在他的手心里,像一颗心也被牢牢握住。

“昨晚你差点被烫熟过去,不冰起来哪还有命。”他似在气她不听劝说,脸色冷起来。

“谁知那水竟像一锅热汤。”她眯着眼笑,脸上不自觉已红扑扑一片。

都道那金矿里采出的金子去了哪里,原来是融化成金汤,用来储存精魄,就连那御河水也因消解金汤的温度而变得滚烫,能在那河水里存活下来的都是些生猛小妖,不可小觑。

“幸是一涵公子将你早早捞起,不然被那三头三尾的小鱼咬上一口也足以致命。”

“哦。”她继续揉着脑袋嘿嘿笑。

陆可风看得失神,手一收忽地将她拉近身前,起身把她横抱到床上,掂起床脚边一双粉白的绣花鞋子,一边替她穿上一边絮絮:“又倔又笨的小丫头,以后记得要穿鞋子。脚上伤口绑了药布所以鞋子买大了一号,伤口好时记得自己买双合脚的。”

“乌鸦,”咔嚓咬咬小嘴唇,心还在怦怦直跳,“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我了?”她用了“也”……一个字,便可表露心迹。

陆可风手一沉,不搭话,细心替她将鞋子系好,抬头看了看她脸上天花一样的烫伤,才低低开口:“昨晚救了你,你是否该知恩图报?”

“只要你要我做的,什么都可以答应。”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有几分调皮,“因为,我喜欢你。”几百年与世隔绝养成的不谙世故,连喜欢也不会隐藏半分。

是啊,喜欢就是喜欢,为何要千兜百转扭扭捏捏,以致落下遗憾。

“好,那我要绿珠岛的一枚桫椤叶。”陆可风道。

“这么容易?”她奇怪地歪着脸,要知道她和桫椤树是几百年相伴的朋友,它一个喷嚏便可以给她一地落叶,这样的报答似乎太过轻浅。却听得他说:“明早就要。”

她虽是须脚发达脚程极快的沙参,可要明早便取回绿珠岛的一枚桫椤树叶便意味着现在就要启程且彻夜不休地奔走。她不懂他意在要她离开这是非城,欢快地蹦下来信誓旦旦:“咔嚓保证完成任务,明早此地,不见不散。”

“定要向桫椤求一枚心形的树叶,做定情的信物。”这样想着已经跳下床来。

脚底那绑着药布的烫伤每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般的刺痛,可此时,连痛也是甜蜜。娇小身影“嗖”地没进晃晃日光,带着不假思索的深信不疑——连一句为什么都不需要问,只要他想要的,就是她奔赴千里为他撷取的,无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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