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
哪里是一场英雄救美便忽然而至的喜欢,分明是,不知哪一世已种下的情根。
之前还是一味药,现在却已不同,
是活生生会笑会哭的脸。
是夜,再无凉雨降暑,空气压抑得绝望。陆可风斜斜卧在屋顶,饮着一壶凡间佳酿,更漏响起,一声声敲击在空洞的夜色里。时辰已近,不知命定的事是否终究避无可避,但愿,他等的人永远不会来。
淡淡酒意里,想起自己尚是赤焰丹君的日子,整天穿一身风骚的胭脂红晃悠在天庭里,懒散而空虚。虽是有着替玉帝王母炼丹的要责,可那些个仙丹动辄要炼个百十年才成,要他日日候着不闷死也会烤坏了白皙面皮。
他记得自己最常做的事便是去流云雅筑里看云朵小仙子们跳舞,一个个舞步轻飘笑容干净,水袖里挥出一片片七彩祥云,掌管云朵的云衣仙子会替他斟满美酒,默默看他恣肆风流的醉态,美目里流转着说不尽的喜欢。
那喜欢安静恬然,他不是看不懂,却是从不说破。
云衣亦是聪慧女子,知道这不说破已是份默然拒绝。于是各自心知肚明地做着不二至交。
日升日落,日子淡淡,却也无甚烦恼。一切的颠倒变幻似乎不过是往昔那般美酒佳人的醺醉一场,酒醒后却是另一番天地。他不再是掌丹的赤焰仙君,却变作一只黑不溜秋的鹏鸟,有个好听的封号唤作“神鹏使者”,其实不过是在仙凡两界传话的信差。几乎句句话都是重复自别人,像只学舌鹦鹉。
任务之外,他沉默异常。大约,除了那只小参精,他再没对谁说过那么长篇累牍的话。
那场变故中受到累及的还有云衣仙子,一眨眼便由流云雅筑的掌管者变作他这只禽鸟的贴身侍奴。却不愠不恼待他一如从前那般温柔静好。他总假装已将一切忘诸脑后,她也便从不提起,可那大起大落的过往又怎能轻易便忘,更何况那其中还藏着他惦念百年的人……
醉生梦死也忘不掉那双清澈含笑的眼,忘不了她说:“我喜欢你,所以什么都愿为你做。”
陆可风自嘲地笑笑,猛灌一口酒,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她跳进那九味真火魂魄已散,不想她竟入了轮回,一切重头来过。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那一日王母着了凉要丹君替她淬一颗仙丹暖暖身子,旨意下了后就命人送来株上好的沙参,说是沙参族的老参王供奉上来的,本来栽在蟠桃树下少有人问津。那小参不过手臂大小,淡黄色身子,一头翠绿的缨子,细小的须脚颤颤地抖着。
陆可风掀开丹炉盖子就要把它丢进去,火舌却舔到他袍角上,忙乱间那参被摔在地上,“啊”的一声一个蜷着的绿发少女从地面上站起身来,明净清白的眼珠子感激地瞧着他。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吸食露华修成了人形,陆可风叹口气,摊着双手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小参精倒极其知趣,乖顺地回复原形,被陆可风再次拎到丹炉口。可这一次,那红衣的丹君却犹豫下来——之前还是一味药,现在已经不同,是活生生会笑会哭的脸。
也便是那犹豫的小小当口传来道口谕,说是观音寻到一味珍草可和这株参一道炼丹,但珍草尚未长成,且要等他一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听到这消息时他是微微松了口气的。
于是那株小参暂留在了丹炉房中,被陆可风生栽在一盆白沙里,时不时偷偷脱身出来,远远离着丹炉坐在门边,拄着下巴静静看他。
“别看了丫头,趁活着多多享乐。”他把酒壶递给她,看她喝了一大口然后皱着眉头吐舌头,一只手掌在嘴边不停扇风,“好辣好辣。”
陆可风笑:“明天给你准备壶甜酒。”他待她,有几分善待死囚的意味。
“怎么,你老爹嫌你碍眼,把你送上来?”他有几分醉了,胡乱问道。
“才不是呢。”她仰着小脸娓娓道来,原来这传统始于那么远古的时代,当时天空里十轮烈日将大地生灵逼得几无生机,尤其是不耐酷热的沙参,险些灭族。幸得天庭庇佑,挽救数十株族人住在蟠桃树下躲过危机,自那以后每隔三百年大王参便会将族中最上等未成形小参进献。
只是她说完时才见那不羁的丹君早已醉入梦中,她跳过去好奇地打量他,用指头描画着两道浓眉,饶有兴味地自言自语:“这么好看的神仙。”
那以后不知过了多久,王母的病早已痊愈,炼丹的事也被忘在一边,小参精却在丹房里住得快活,喝着甜酒唱着歌,偶尔还远远地替丹炉扇扇火。陆可风近来最大的变化便是,空前地规矩敬业,连流云雅筑都少去了,日日待在丹房里深居简出。
那日云衣便耐不住好奇扬着水袖探过来,彼时陆可风正和个绿发的丫头相对而坐朗朗大笑,桌面上摆着副棋盘,棋子却是些红樱桃绿葡萄之类的果子,陆可风吃她一子,她却笑嘻嘻把那樱桃递进他嘴巴里。那纠缠在一起的眸光即便两个当局者迷,她却是看得异常真切。心中酸涩,也只是面带浅笑地轻咳了声。
小丫头看到她便躲到陆可风身后,怯怯地露出一双大大的眼。
“没事,有我在。”陆可风回头,对她说了这一句,他看到她安定信任的眼神里含着幸福的笑意,乖乖回了沙盆里。
“丹君,不要糊涂才好。”云衣小声道。
他沉了脸,抓过来许久未动的酒坛子,仰头畅饮。
感情从来都不是什么理智的东西,不糊涂,太难。心里更加明白,他们能如此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于是尽了一切心思让她快乐。
再后来观音真送了那株珍草过来,炼丹的事又被提了起来。这一次陆可风没有犹豫,举起那白沙盆便要抛到下界。什么天规戒律,他从来不惧,若是为她他甘愿不做这安逸的万年神仙,哪怕是化作一捧沙,又有何不好?小参精却倔强地蹦出来,仍是一脸顽皮笑意:“我不要走,即使是你亲手把我送进火炉里也是好的。”
他一扬红袖将她拢进臂弯里:“傻丫头,九味真火会让你魂飞魄散的。”
“趁活着,你让我好好享乐就好。”她用力缠紧他的腰,声音清脆,泪如泉涌,“就这样抱着你我就快活得不得了。”
他闭着眼还是将那沙盆一把掷下,落在一片黄沙大漠里。身旁一空,却见那绿头发的丫头赤脚站在丹炉上,笑笑地望着他:“我喜欢你,所以什么都愿为你做。”
他伸着手却只能眼睁睁看那娇小身影义无反顾地跃进赤红火焰。那一整日他一直盯着炉火发呆,似乎火舌里总有张会笑会哭的脸,弯着清明双眼笑笑地说:“我喜欢你……”
终究,他没将那颗淡黄色丹丸献给王母,而是轻轻投落在他种下的白沙里,他站在云端喃喃着未曾回应给她的话:“我何尝不喜欢你呢。”一滴清泪悄然滚落,滴在白沙之中瞬息滋生出葱茏草木。身后云衣温柔劝慰:“心痛了,就去我那里喝一壶吧。”
于是,大醉一场,醒来,该降的罪也逃脱不过,于是他被贬为鹏鸟,云衣为侍。时光流转,恁地漫长,每每下界总兜转着定要路过那片已被称作绿珠岛的白沙地,即便每次飞经心都翻转挪腾地痛。以为她永世不得轮回,岂料竟会再度相逢,即便换了副模样,也还是那样至真至善的脾性。
只是这一遭,该怎样保她周全?
她出现的那一刹,
他已知结局。
五更时,销金窟的庭院里终于还是有了窸窣的响动,那个小小身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弯着腰大口喘息。她还是来了,即便往返了一趟绿珠岛也还是要不顾疲累地赶来吗?她已经看过那一池的精魄,族人已死回天无力,为何还要傻傻落网?
一枚桫椤叶做借口的良苦用心,也同那一次雨中相救一样,即便违逆天意去抗争,仍是拗不过既定的命运轨迹。
那身影在院子里茫然四顾,像焦急找寻着丢失的宝贝,一涵公子的铁索便凭空飞了过来,用力一拽,她便像只风筝被拉扯进河中的乌篷船,链子箍在脖颈,连呼喊都湮灭在喉咙深处。
她隐约瞥见屋顶上的身影,醉得晃晃悠悠,一袭黑衣猎猎飘舞。于是露出安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