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

整个绿珠岛都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陆可风抹开一片云垂望下界,胸口里一片红绳系着的心形金叶子摇摇地坠出来,某一处露着明晰叶脉。纤云映进黑眸,那夜情景不断回旋再现。

他并非左右生灵的上神,只同凡间大地上任何生物一般被命运蒙在鼓里,所幸他有职位之便,能从传达给不同人的那些只言片语的神谕中推敲出些许端倪。因此他知道,那只蝴蝶最终会代替他的小参精而死,因为许久之前他便对她说过:三年之后你便是那第五百颗精元。

那时他同那妖娆女子一样,懵懵懂懂,如今霎时明了。

神鹏使者,原来从头至尾,关联所有人宿命的都是他自己。

他沿着御河水缓缓飞进大屋时,只见绿发黄衫的身影翩然跃入那一池滚沸金汤,像有人刺破香囊,源源不绝的香气溃散千里,金池里溅起一朵低低的浪,琉璃珠般的精魄气泡被弹得四散开来,七彩流光间,竟是凄然的香艳绝美。浪花平息处升起一朵轻盈气泡,内里似有彩蝶飞舞。

这一幕,与他隔着金池立在舟头的金一涵同样看得真切。

使者轻若无闻地叹息,昂首念道:“金城城主,一涵公子,大成之日,食丹而亡。”

白衣公子抱了抱拳,面露微笑,那一笑不惊世也足以倾城。然而他志不在此,高升仙道才是他所向往。他知道这是作为人神使者的陆可风所能为他传达的最后一道神谕,那之后,他将再不属于这凡间。

黑衣使者面色疲惫,忽听得一把清脆的声音喊:“蝴蝶!”声落处一道黄色清影突然从他眼前忽悠飞过,只刹那间,扑通一声错身而落。她的脚程真是快啊……一只裹着金液的小手从池里伸出来拼命够向那颗彩蝶气泡,然而始终是差了分毫。风乍起,那一层数百颗光华流转的泡泡瞬间飞向对岸,拿着火蒲扇的金一涵将丹炉盖打开,随着扇子起落精元滚滚而入。

微小的声音自池里弱弱传出来:“蝴蝶等等,蝴蝶……我回去时见到了桫椤树,他说我若遇见你,让我……告诉你……他一直在等你……”

那颗气泡似乎在炉口顿了顿,最终仍是飘然而入。金一涵盒上盖子,远远望来:“剩下的恩怨已与我无关,炼丹紧要,使者要好自为之。”他拖着一尘不染的白衫无情离去,而那时的陆可风已然跃进金汤。

他猜出了点点端倪又有何用,他忘记这傻傻的小精怪是多么义气,为了情谊总是枉顾性命。他抱着那被灼得奄奄一息的小身体腾跃而出时,脸颊手臂都已爬满粗大的黑羽,羽骨冷硬,一根根钻出皮肤,疼得尖锐。

灵力耗尽时,他便是这副半人半兽的丑陋样子,而作为一个苦力使者被赋予的灵力本就少的可怜。虽然,一步步沦落至今,全都因了她,可若她能好好活着,罚他再落魄几倍又有何妨。

怀里的小精怪身上的金液粘稠地流淌下来,露出一张纯真带笑的脸:“乌鸦,你的脸……真好看……”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他铺满羽毛的脸颊,那小手却随金液融化了一般,在半空渐渐溃散,另一只手伸进怀里,艰难掏出一枚心形的叶子举在他眼前:“乌鸦,我送给你的,定情信物……”

陆可风的泪终于再忍不了半分,汹涌滚落。从前,他的一滴泪可以为她滋养一片沙洲,而今这扯不断的泪珠落在被镀了金的桫椤树叶上,却只晕出一块浅浅的斑,那里有叶脉清晰纵横,像铺陈在他心脏里的血管,涌动的,都是灼人的悲伤。

“乌鸦……咔嚓很喜欢你……”她怕来不及,她怕他忘记,于是一遍遍重复着心意,“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便开始喜欢你。”

“傻姑娘,不是说好,明天一早不见不散吗,为什么今晚回来,为什么来销金窟,难道救族人高过一切……”陆可风问不下去,只把自己那张不伦不类的脸埋进她短短的绿头发里,却听见怀里的人念念叨叨艰难说着咒语,于是几颗小苍耳从他的发间滚落,一直爬进她腰间的荷包里。

“我怕弄丢了你,在你身上留下了记号,知道你到了销金窟便加紧了速度赶回来……你说过这是个神鬼勿入的禁地,我也亲自体会过这里的危险,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不甘心又回了销金窟才来找我的对不对?”

她仰着小脸,声音开始沙哑:“你一定以为我不会为一片叶子跑一趟绿珠岛的吧,可是我喜欢你呀,所以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她那弯着腰地大口喘息,她那忧虑重重地茫然四顾,原来都是为他。而他自作聪明的守候竟变作引她而来的“诱饵”。

“傻丫头,我也喜欢你,记住,整个绿珠岛都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她的笑容模糊开去,渐渐只剩一摊金色液体,缓缓汇入宁静金池,一枚小巧的绿色珠泡落在一只覆着羽毛的手中,黑衣使者淡淡微笑,腮边泪痕清晰。

门外御河水,因消解着岩浆的温度继续滚沸着,轻舟悠悠驶离,白衣公子长身而立微微摇首:“为情而痴的人都是傻子。”

云层之上的黑衣使者探手入怀,将那枚绿色珠子轻轻投下,万般不舍一份执念,看它落入一片树木葱绿的白沙地。

做千百年的红颜知己,

也未尝不好啊。

整个中洲大陆都沸沸扬扬地讲着一个传说,说那一涵公子私吞了恒帝的回元丹,而吃了回元丹的一涵公子当时便噎死在了大殿上。却无人知道那魂魄没去地府却直接进了南天门。

咬一口仙参的叶子便可由白兔速修成人,而一颗五百精魄凝成的丹药又即刻让他升了仙。这样平步青云的命数,全是那黑衣使者步步指点。

当初要他去咬那小参的人是他,后来嘱他为帝王炼丹的也是他。他似参透天机走向,却偏偏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

金一涵一抬头,那殿阁上挂着镂金额匾,刻着“赤焰阁”三字,推门而出的正是神鹏使者陆可风,冷冷一笑,将他让进门里:“从今天起你便是新任赤焰丹君,看你炼制精怪精魄的冷硬心智完全可以胜任,这一点强我百倍。”

金一涵对这冷嘲热讽并无反应,只是好心情地迈进他的赤焰阁。而为这所谓的大成之日,他所受的磨难也只有自己知晓。

外人只道他心狠手辣为着升仙疯魔般不择手段,可白衫下那些凛凛疤痕也只有自己看得见。那是亲自跳入火山口导引岩浆而被灼下的伤,丑陋如东海恶龙的鳞片铺满通体。但,这牺牲也都值得。

见证过所有亲人被虎狼吞噬的场面,还有什么可以畏惧。那血淋淋的四肢被争夺撕扯,那漏了一地的温热肚肠……那脏污的残暴的不堪回想的场面,让躲在洞穴里的他指天发誓,他不要做弱者,不要做低等的生灵,不要那任人宰割的死亡,要做就做人上之人做俯瞰生灵的神。

即便为此付出性命,自己的,或是旁人的。

“那丫头……”那些纷繁的前尘往事金一涵并不想探问,但如今共事仙班,他可不想因着凡间事互生罅隙,扰乱他的平坦仙路。何况那小参精,他本就欠她那一咬之情,又一次次逼她至绝境,这亏欠让他总心心念念,于是金池旁对华贵妃的让步也全是故意,他怎会不知那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背后的蹊跷,又怎会不懂让步之后的风险。

谁都并非彻底绝情,他金一涵只是有些自私罢了:“那丫头,和你,要一直恨我的吧?”

“呵,你也怕人记恨?”陆可风扫了眼那炼丹炉,那是多久之前,有个明明极其怕热的小精怪隔着远远的距离替他扇着扇子唱着歌……他是该恨金一涵的,但这本就是一遭考验他的命题,他未能过关又怪得了谁。更何况,当初那让他炼丹的神谕也是出自他口啊。

“可风,酒都温好了,该回神鹏殿了。”一阵淡雅奇香,云衣迈着莲步悄然而至,站在赤焰阁门口柔声喊他,也不进来。她对金一涵微微颔首,大方得体又有冷冷距离。

而她对陆可风从来只称“可风”,无论是从前的云衣仙子,还是如今的侍女云衣。

“只有云衣最知我心意。”陆可风一转身迈出这触景生情地,身后却有一双眼挪转不开流连目光——那女子淡然如云清明如水,可惜对自己却寡淡无意。金一涵晃晃倜傥仙身,忽而记起自己说过“为情而痴的人都是傻子”,不禁讪讪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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