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

陆可风缓缓闭了眼,他不能出手,在她出现的那一刹,他已知结局。而这结局,也未尝不好。那么此刻,袖手旁观或者是最好的营救。

华贵妃坐在金汤池子的岸边,也不惧那涌动的滚烫金液就把双脚垂在那些七彩精魄上摆着:“公子,上次不肯将参让我,结果却是白白跑了,这次总该卖我个面子吧。”她回过头,看那丫头被铁链子缚着脖颈,面色沉了沉。

一涵公子道:“皇上近来龙体欠安,贵妃该分清孰轻孰重。”

恒帝朱河洛幼年时曾在西北地里的泽之国做了十多年的质子,那片黑沼泽之上的王国空气里密布沼气,除了泽国人谁也受不住沼气的毒,恒帝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但毒浸在血液里。身子极弱,要靠各种方子续命。

这次大规模采集沙参便是一涵公子的主意,说是要为恒帝炼制回元丹,需集齐五百颗沙参精元,以黑珍珠为引,赤焰炼制小半年。天阙山是座休眠火山,在未集齐之前,挖通山体引了山底岩浆不断加热那一池黄金,以保存精元。

一切都进行得颇为顺利,天子更有天助,前夜有使者传话给恒帝,说有株已成人形的王脉沙参会夜闯销金窟,那株参可遇不可求,有起死回生之效,凡物吃了也可修得大成。于是命城主金一涵撤了结界,虚位以待,不想被华贵妃搅了局,更不想凭空会多出个高人截救。

不过两个时辰前使者又带来消息说那株小参今夜还会再来。果然,五更一响,预言应验。

但华贵妃是恒帝当下至宠,三番两次地向他索要这棵参,实属蹊跷。听他拿恒帝的病弱来说话,贵妃笑盈盈回道:“一涵公子是想用精怪元神来炼丹,不如将本宫的元神拿去,或者比那小参更好用。”一双长腿荡悠悠晃着,绣着粉牡丹的鞋子便落进金汤里,瞬间裹上了一层亮色沉沉地坠下去,“我和她有些渊源,只是要点时间叙叙,这都不肯?”

他不是不知这位华贵妃的来历,据说是当年恒帝从泽国回帝都继位时途中所遇,三年来辅佐恒帝,在朝野上下威信十足,而那些制衡的手段也都奇诡得不得不让人猜测,更有人说她分明是只妖。

这等身份不容小觑,如今又明里暗里以性命相挟,看来是非应不可。

于是将那铁链双手递到她手里,淡淡说了声:“娘娘请。”

“谢啦。”凤眼微微挑了下便牵着那个绿发丫头款款走了,行经处香气袅袅。

爱情是多无厘头的东西,

可天上地下的活物都为它傻傻奔走。

半载之后,金城城主一涵公子替恒帝完成件大事,那颗炼好的回元丹用锦盒装着呈到恒帝面前时,一向阴枭的皇帝却忽而落下滴泪来,一挥龙袍泪被扬起在空气里,连离他最近的老太监都不曾察觉。他看着金銮殿下等待嘉奖的金一涵说:“这颗丹,朕赏给你吃。”

皇帝年轻的面容带着难以揣测的表情,他微微眯着眼,看那个白衣公子疑惑不安地吞下丹药才甩着袖袍离座而去。他的心是疼的,虽然至今仍觉得这是最佳的选择。

在一涵公子进献丹药的那天华贵妃并没有一同回到帝都,甚至,她再也不曾出现。

而就在恒帝接见金一涵之前的方才,黑衣使者鬼魅般悄然而至,他落在皇帝的案几前开始面无表情的讲一段故事。他道:“华贵妃用自己的元神练了丹,不会再回来。”

那日华贵妃牵着铁链子将那绿头发的丫头带进自己的屋子里,才忘情地一把抱住她:“咔嚓,是我啊,蝴蝶啊……”她扇着自己艳丽的阔袖似要翩翩起舞,竟原来是绿珠岛上那只爱采蜜的花蝴蝶,咔嚓怎么会忘记她,她的名字都是她给的呢。

只是不知蝴蝶的生命里究竟有怎样的际遇,会和恒帝有了交集。

“我追着他一路飞到帝都的。”她笑起来,美得多彩炫目。

三年前先帝驾崩朱河洛受召回帝都继位,他乘着一顶素色软轿自泽之国一路向东,路经大漠时被栖在桫椤树上的蝴蝶瞅见。

“轿子里的人身上有股帝王之气。”蝴蝶翅膀蠢蠢欲动。

“隔这么远你都闻得到。”桫椤难得开了口。

“我是采蜜的蝶,百里之外有花开都闻得到的嘛。”

“可你看见的只是海市蜃楼,是沙漠另一边投射过来的影像,其实还远得很。”桫椤好似很不开心,语气闷闷。

那幻影里的轿子却停下来,少年皇子掀了帘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干渴的嘴唇裂出血缝。蝴蝶便再坐不住了,忽扇着翅膀飞出去。

“不要去。”桫椤喊她,叶片沙沙地抖。

“我指给他水源所在就回来。”

“那,我等你。”桫椤真是一棵资质平庸的树,这时候他该说的该是另外三个字。可或许说了,也还是同样的结果,只要对方未曾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你说与不说都成不了那个“不可替代”。

可蝴蝶却是再也没有回去,她化作一个妙龄女子为朱河洛引路。直到后来她做了他的皇妃也还是掂量着自己的法力帮他摆平许多朝中之事。他倚重她,她已知足。虽然知道,这和爱,还是没半分相似。

“可是,那皇帝抓了许多同族……”咔嚓想起来,那都是供奉给皇帝的补品。

“河洛身子不好,”蝴蝶抚着她的手安慰,“知道他要炼丹,我便一直在这儿等你。”

“你知道我会来?”

“你和别人是不同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当年是因为用触角碰了你受伤的茎叶我才迅速修成了精。”那么,那只笨兔子说的,也都不假。

“咔嚓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蝴蝶笑笑拥住咔嚓的肩,毫无设防的小参精便被定了型,对面的华贵妃已然是她的模样,绿色短发参差不齐地蓬乱着,轻轻替她解了链子套进自己脖颈,“我的今日都是因你而得,能有这一番刻骨铭心便是没有白活了一场,所以怎样都要报答你,更何况,河洛要的本不是这一粒回元丹。”

“一会儿会有人来带你走。”蝴蝶最后替她理了理头发,小参精焦急地动用浑身法力,却只能木偶般眼睁睁看她拖着沉重铁链翩然而去,须臾后门外有盛大香气四散开来,那是一只蝴蝶带着嫣然笑意跃进了金汤池。

……

恒帝听完神鹏使者的故事时,面上也同样没有表情,只是嗫嚅:“她一直知道朕要的不是这粒丹……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仿佛口中含着药,出口的每一个都是苦的。

朱河洛岂是那样简单的人,十几年忍辱偷生的质子生涯早练出满腹的谋略,丹药不可续命,能续命的只有阎王生死簿上的那一笔。

他是天子,自有联通天人的使者为他和仙界传话。他们做了笔交易,这样一个局换二十年阳寿。对于他来说,不能再值当。他不过是演演戏,用用归降忠臣金一涵,折损个爱他的美蝶妖,又会有什么?

可是,她竟是什么都知道的……知道他派她去往销金窟不是督工而是绝命的不归途,却仍不带半点哀怨犹疑。尚记得当初送她离开帝都时,她那回眸的璀然笑意里缀着的点点泪花:“河洛,不要忘了我。”

第一次她大胆到直呼名讳,第一次,他对这样的冒犯不愠怒反是颤悠悠一阵心疼。

“朕怎会忘了你,”他深嗅着她发间似百花齐放的幽香,低低吐进她的耳朵,“至死不忘。”

如此,是真的永生不会遗忘了。

“神祗已降,帝王长青。”神鹏使者传达完最后一句神谕,默默走出帝王的寝宫。他想起几年前在大漠边缘他对那只蝶妖所说的话:“若跟他走,你的命数也便到了。三年后你便是那第五百颗精元,不是为他,而是成全整个轮回的一个结点。”

蝴蝶似懂非懂,其实那时连传话的人又何尝懂,但一句“命数到了”也该知道这场奔赴是有着怎样的代价。他却听到那摇曳生姿的女子笑盈盈地说:“怎么都是值得的。”然后甩着鲜艳的袖子朝那顶素色的轿子奔去。

有时候,只是闻着气味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爱情是多无厘头的东西,可天上地下的活物都为它傻傻奔走着,一副痴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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