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张开的秘密

文/却　尘

　　张小似嗔责我说话让人掉光门牙，超酸。可她自己却提到三个词：奋发、爱与恋、高老师。她说这三个美好得无与伦比的语言，就算我们老得头发全白了，也不能或假装或故意遗失。

第一次明目张胆谈论爱情是在高二的春天。我16岁，还留着和男生一样的短发，穿宽松的中性校服，在靠近校大门的橱窗前津津有味地啃油炸鸡翅。橱窗的主题叫一中教师风采，众多的图片配上众多的文字说明。但惟有高老师，高渔梁，我能将他的221字的说明一字不差地背诵。我告诉张小似：我今后人生目标的关键词是：北大、教师、约会、女友、婚纱、不老。这些都是为高渔梁一个人设定的。张小似擎着不成形的鸡翅停在空中，聚精会神地打量我，突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豆蔻豆蔻，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我，我就是传说中的你？如果不是，我要奋斗一生的目标怎么可能完全由你来公告呢？！

还呆在娘胎就认识张小似，各自的母亲在同一个部门共事。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同一所学校同一间教室，乃至同在202号宿舍。印象中张小似更换理想比较勤快。6岁时她喜欢吃烧饼，说自己以后要开烧饼店；两年后张小似的口味变了，她告诉我改做巧克力经销商；初中毕业时张小似突然对《梦里花落知多少》一往情深，她又告诉我老是吃吃吃很没意思，不如多读点书，所以决定做个书商；最夸张的是前年假期，整天看到张小似抱着一把吉他，全身上下呈现抽筋状态，疯狂练习《我的心中只有你》。据说这是李宇春的招牌曲，张小似满心欢喜地告知我，她发现自己有明星的潜质，以后做了歌坛巨星，首要任务就是提拔我做她的经纪人……

对于张小似的理想，我的反应大概经历了三个阶段：振臂欢呼，半信半疑，开怀一笑。所以我不理会张小似的激动，往垃圾桶里扔鸡骨头时，才漫不经心瞟了她一眼，警告她：没你的事，我可是认真的。跟着往桶里扔鸡骨头的张小似郑重其事地说：我也是earnest的！

earnest？阶段考英语的分数也能earnest吗？张小似和我，头发一样短，衣服一样松垮，甚至两人的英语水平也处于半斤八两的状态。双方父母为此焦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小学阶段。那时候还不知道，老师对学生的偏见有时候会是连根拔起的伤害。小学英语老师对我们有偏见，我们对她更有偏见，顺理成章地对英语有了偏见。致命的是，这个偏见习惯性成为传统留存下来。

阶段考成绩单在自习下课前十分钟发放，第二天早上教学楼大厅便竖有大块的红板报，底红字黑写有各班前10名的精英。下午紧接着开家长会，每个人脸上或欢乐或愁苦泾渭分明。张小似眼睛弯成愁苦的曲线，指着成绩单上的英语栏说：豆蔻，你看这数字，最高位，十位，而且这么小！我情愿老爸老妈像Mrs.朱那样总在耳边念叨“workharder，workharder”。可是他们却怕我太累着了，还特别担心我会很难过会不安，所以安慰我说英语有进步，比上次考试还多了二分呢！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往上冒的笑声给拉回来，故作云淡风轻地说：没关系的，张小似，豆蔻，努力吧，加油哦！过了今年，咱俩分数的最高位就能晋升百位了。好！张小似立刻答应，脸上伤心曲线没了，转而认真地补充：要有足够的全面的优秀的人，才能理直气壮地喜欢高渔梁，对不对？那么，我们把比赛时间定在高考，谁的成绩最好谁就有光明正大地喜欢高渔梁的优先权！

于是我们开始恶补英语，一直坚持到高考前夕。岁月不居，天道酬勤。我们英语成绩慢慢提升，辉煌时期跃居班级前10名。后来，我与张小似异地相见，这是我们高中毕业后首次见面。我的头发已长长地披下来，而张小似一身纯白棉布裙子出场。两个装扮雷同的女孩温婉地手拉着手，看似淑女，可惜坚持不到一分钟就原形毕露，俩人又喊又叫又跳。回望过去，那些日子总是汹涌澎湃地弄湿我的眼睛，让人觉得日子很薄梦想很厚，美得让人落泪。张小似嗔责我说话让人掉光门牙，超酸。可她自己却提到三个词：奋发、爱与恋、高老师。她说这三个美好得无与伦比的语言，就算我们老得头发全白了，也不能或假装或故意遗失。

那时我睡上铺张小似睡下铺，早上醒来下床时以为睡错了房。一个接着一个的白色小圆片挂满床尾，每个圆片都写有英语单词。床头单独挂有一个大大的圆片，写着大大的英文——努力。熄灯前我们两人就坐在床边靠在一起不停不休地叽叽歪歪念念有词。一次有个来串门的女生大惊小怪看了我们一眼，不怀好意地说：“你们办丧事吗？”我和张小似异口同声回复她：“Do you need to help？”说完，俩人齐乐，并连连赞叹对方英文进步神速，接着继续全神贯注地看书。成绩有了起色，我就买两个鸡翅，张小似一个我一个，以示庆贺。成绩没有起色，张小似就买四个鸡翅，她两个我两个，表示欢庆。说是稍稍提前欢庆下一个和再下一个的胜利。

我们努力的历程充满成就感。让成就感具体化的方式比较有想象力。背诵、默写、作文完毕，张小似一脸神气，说瞧瞧，做得多好啊，高二（16）班两位即将后来居上的精英！其实，率先后来居上的精英是张小似。一家媒体举办英语征文比赛，要求五百字左右，别人写的多是一页半，惟有张小似洋洋洒洒地写了满满的五页，让我佩服得一塌糊涂。请教张小似，张小似一点儿也不虚心，喜气洋洋自我表扬，说精英就是精英，果然与众不同。然后免费传授我独家秘诀，原来至少有三页半的纸张，上面写的尽是张小似认为高难度的词汇。

和高考有关的日子总是马不停蹄地风雨兼程。现在想起来，高三的中秋夜是高中最后一年最奢侈的夜晚。学校开恩放了假，有两个小时，我和张小似趴在河堤的栅栏上看江上的烟花开了又谢了，看刹那芳华的美丽循环往复。深夜，在校内足球场点燃一圈的蜡烛，俩人坐在摇曳烛光里细数月光。高渔梁新出的书名叫《细数月光》。月光下的我告诉月光下的张小似：高渔梁是我这一辈子遇到最帅最有才华的男子。张小似如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称是，轻轻地说：我们会一直努力，会和他一样有才华的！然而，高渔梁不知道有两个小子形象的女生，一直将他视为高考行程不断出现的加油站，更不知道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假小子喜欢他。不过，这都没关系，高考过后我们会按时通知他的。通知他的人是最优秀的那个，或是张小似或是豆蔻。

可是，我们胜负未定高渔梁就结婚了。新娘也是一中的老师，夏老师。之前我们认定她是一中乃至全市的教花，可现在我们却发现她脸上有雀斑，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整整两个。我们还开始找到高渔梁的许多缺点：名字没取好，土到谷底；海拔偏低，比姚明差一大截；颜色太黑，非洲本色；就是那本《细数月光》，也写得不怎么样……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居然有两个傻子为了他坚持不懈地拼得天昏地暗。说着说着，我们渐渐地生气了，替自己打抱不平，抱怨自己太粗心大意，不值啊！

高渔梁结婚的晚上，很多同学去了，我们也去了。我和张小似合伙送给他一张卡片，地摊上买的，6角钱，相当路边摊一根冰棒的价钱。但高渔梁很高兴，捧一堆糖请我们吃，还笑着对新娘子说：我这两个学生特别可爱，性格开朗，聪明努力，将来一定有出息的。

回去的路上，我们把糖给高高兴兴地吃了。关于贺卡，我们愿意解读为：属于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的典范。张小似悄悄问我：“你有没有发现，长在我们高老师新娘子脸上的两个雀斑，很别致很漂亮？”是很漂亮。我们一致表示，将来做新娘子时，脸上也要长两个雀斑，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我们一如既往地努力，不时地提起高渔梁，高老师。偶尔不小心直呼其名，会很快更正。路遇夏老师，或恭敬一声夏老师好或俏皮一声夏师母好。风很轻云很淡，恍若，什么都发生了，什么也都没有发生。有时我甚至认真地想，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在我们这个年纪都需要喜欢一个人？我和张小似迷恋的“高渔梁”能完全水过无痕？真的，那些覆盖过心情的芬芳会染香今后很长的日子，甚至一生一世。偶尔触及到曾与高老师有关的女儿心绪话题。张小似会慷慨陈词：“和高老师一样的才子很多，比如韩寒，比如郭敬明，比如范晓波……”停停，我打断她，说像找高老师要签名一样，我们也捧一本书找他们要签名？不！当然不是！张小似轻蔑一笑，认为那是幼稚中学生追星的幼稚行为，但我们早不属于那一族。

“让韩寒、郭敬明、范晓波他们自觉自动来找我们要签名比较符合我们的理想！”

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向爱笑的张小似居然没有笑，我也不笑。我们的目光穿越浩大的夜空，打在蒲公英般的云朵上，是飞翔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