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2)
一口水喝下去,她好像一下子又恢复了体力,脸色好多了。
“我女儿。”她伸出一根手指来放到唇边,“阿南,不要告诉任何人哦。”
我退了出去。
她肯告诉他真相,她居然肯。那么,这个阿南到底是谁呢?
忽然,我又想她说的荷包蛋。我想我应该给她做荷包蛋吃。我努力回忆奶奶做的步骤,应该很简单,只需要一点水,一点糖而已。我再次来到厨房,把厨房里的柜子打开,里面却忽然爬出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我吓得不轻,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只是陌生的环境让我失去一些平时该有的勇气。
我无力地跪在那里,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我走到窗口,把窗户大力拉开,让雨点统统落在我的脸上。我闭着眼睛,享受着清凉的雨水,就像有一双手,在替我细细洗脸一般。
我觉得我需要清醒一下。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清醒,但我却知道,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哭了。我可不能让自己哭。绝对不能。
我让自己冷静了好一会儿,雨点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脖子,我用厨房里一条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干毛巾擦干净了它们。然后,我开了火,做了两碗没有放糖的荷包蛋,每个碗里有三个稀里糊涂的蛋。不是不愿意放糖,而是我找遍了厨房,也不知道糖放在哪里,或许她自己从来都不做饭,真的像蓝图说的那样,想吃的时候就到别人家混吃混喝。
我端着两个碗出去的时候,发现她卧室的门已经关了起来,我看着紧闭的门,不知道该不该端进去。犹豫了一会儿,我坐到客厅里的桌子上,把碗放下,自己先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我想我是饿了,我把一碗荷包蛋吃了个精光。就在这时,屋内传来“嘭”的一声闷响,好像是她摔碎了什么东西。门很快被打开了。那个叫阿南的男人低着头走出来,他走到卫生间里,拿了一个拖把,又走进了她的卧室里。我端着碗怀着好奇的心跟着走过去,发现地上碎掉的是一个酒瓶。
酒的气味溢满了整个屋子。阿南把拖把靠在墙上,蹲下身子,缓慢地把那些透明的玻璃碎片拣起来,轻轻放在一个塑料袋里。
我看清他额头上有一块褐色的部分,褐色粘稠的血液从里面流出来,流到他的鼻子上、嘴巴上,快要滴下来,可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擦都不擦一下,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突然有奇怪的感觉,全身颤抖,仿佛自己的额头也破了一个洞似的,疼痛难忍地闭上了双眼。手一松,手里的碗跌落在地上。
他机敏地站起来,一边说:小心。一边跨着步子走过来,从我身后一把抱住我,把我举得高高的。
我第一次被人举得这么高,心一下子被拎了起来。
他迅速把我放在另一处干净的地板上,转身继续对付起地上的脏东西来。
他用手背漫不经心地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对床上用被子捂住脸的她说:“不吃东西不要紧,但酒一定不能喝。”
“让我喝!”她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很凶地喊,“你管我个屁!”
“我做了鸡汤来,还有你喜欢喝的绿豆粥。”男人不屈不挠地说,“你和马卓都可以喝一点。”
她没再理她,又用被子把头飞快地蒙了起来。
那晚我美美地喝了好几碗鸡汤。小时候生病,奶奶总是熬鸡汤给我喝,我以为全天下只有奶奶会熬美味的鸡汤,没想到还有人比她的厨艺更好。他把保温桶里最后一碗鸡汤倒给我的时候对我说:“马卓,你可以叫我阿南。”
我点了点头。
“她不肯上医院,我得找个人到家里来给她看看。”
“谢谢。”我说。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伸出来,像是想要抚摸一下我的脸,却又忽然停在空气里,最终慢慢地收了回去。
我的心却因为这个未完成的动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6)
半个月后,我成了红星小学三年级的一名小学生。都亏她和阿南的打点。我想她一定花了很多钱,这让我心里确确实实有些不好受。
阿南找了医生来家里替她看伤,据说是用了什么特效的药,她的身体慢慢康复了。上课前的那个晚上,她给我买了一大包东西。除了书包和铅笔盒,还有三件新衣服。红黄绿,非常鲜艳的颜色,全部都是连衣裙。我在雅安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一条连衣裙。当我看到那些裙子的时候,竟然有种做梦般的感觉,以至于微微脸红。可她偏要我一件一件换给她看。她点着一根香烟,坐在床头,看着我,由衷地说:“马卓你真幸福。我小时候穿得像捡破烂的,长大后,衣服都是偷家里的钱买的。噢,从来都没正大光明地当过仙女。”
我看着她不说话。她忽然神经质地灭掉烟,扶着我的肩膀,用她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说:“马卓,你可不要偷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但是千万不要偷,明白?”
“我没偷过钱。”我轻轻地甩开她。
她重重地拍了我一下,笑得无比夸张,让我担心她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会不会又裂开。我在心里暗暗地想,难道她偷过很多钱吗?
不过我知道她是喜欢钱的。我曾见过她数钱,她抽屉里的钱,她好像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数上好几次。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但钱对她而言,应该是至关重要的。她的酒生意好像做得不错,每天都有很多电话,要对付很多的客户。那天晚上,阿南帮着她把那间原来放酒的小房间腾出来给我住,那些酒太多了,阳台上堆不下,我听见阿南对她说:“要不放我家超市去吧。”
她板着脸:“上次的款还没结清呢。”
“我不是那意思。”阿南急忙解释,“再说月底一定清,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呢?”
她歪着嘴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真弄不懂,阿南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还要这样斤斤计较。阿南额头上的纱布刚刚揭下来不久,疤痕还很明显,毕竟是她砸的人家,她却从来没过问过一句。我曾见过阿南帮她送货,他开着一辆平板货车,把一箱箱酒装运好,一趟趟来回,不厌其烦,而她从没付过人家一分钱。
那晚,我独自睡在小房间里,房间里酒味弥漫,我无法入睡,于是坐起来,把窗帘拉开,抱着腿看着窗外的黑夜。我想奶奶,真的很想,可是,我知道,那个家,我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你怎么还不睡?”她推门进来,扭开了灯。我看到她化了漂亮的妆,穿了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一定是又要出门了。
她对我说:“你早点睡,明天一早阿南会来送你去学校,不要迟到了。”
“你去哪里?”我问她。
“出去。”她说。
“阿南也去吗?”
“你都想些什么?”她走进来,拍拍我的头,笑嘻嘻地说,“大人的事小孩莫管。”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香得我头晕脑涨。她如此光彩照人,打着工作的借口寻欢作乐,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穿着我的新裙子上学,阿南骑着他的摩托早早就来到我家。他还给我买来了早点,两个大包子,一包豆浆。我飞速地吃掉了它们,跟他说谢谢。他满意地看着我说:“明天买牛奶,喝牛奶个子长得高。”
我看着他关怀的表情,恨林果果的无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不喜欢她送我的新衣服。在学校待了一周后,老师温和地把一身蓝色的校服递给我,告诉我在学校里只能穿校服。这反而让我轻松。
在此之前一天的体育课上,我一个人在角落里跳绳。蓝图的班上也上体育课,她又买了一根冰激凌,而且是和上次一样的口味,她不知疲倦地舔着,踱到我身边,拖着长音跟我说:“喂——上回我帮你进家门,你还没谢谢我。”
“谢谢。”我停下跳绳,对她轻轻地说。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舔着冰激凌,一蹦一跳地走了。我继续跳,她刚刚走远,又转身跑过来,打量着我的新衣服,羡慕地说:“’好孩子’的耶,看来林果果一点也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