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刀

文/倪震

我走进学校附近的小超市,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有热饮吗?”我问老板,“越热越好。”

那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听咖啡,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虽然算不上滚烫,但我觉得血液中的冰碴儿开始融化了。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23点35分。还有半小时不到,这里也要闭店了。我无可奈何地站起身,走到货架前寻找别的果腹之物。

“请你快点。”老板催促道,“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我讶异地瞅了他一眼。老板是个有点刻板的中年人,平素沉默寡言,但非常守时,从未见过他提前闭店。我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加快速度,依旧不紧不慢地挑选。

五分钟过后,我把两包饼干、一罐可乐还有几根火腿肠放到了柜台上:“多少钱?”

老板的脸色忽然变了,眼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几下。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12块。”

我掏出一把零钱点着数,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原来是可乐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老板捡起来,“弄脏了,你去货架上再拿一罐吧。”

“没关系,我就要这一罐。”我微笑道,眯缝起眼睛。

“被摔打过,开罐时可能会喷出来,还是换一罐为好。”他坚持道,紧紧握住罐子不放。

“可是别的罐子都有瘪痕。”我细声细气地说,“看了心里别扭。”

“反正不影响饮用,可以便宜点卖给你……或者你干脆换个其他牌子的饮料。”

“你真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我叹息道。

他愣了愣:“你认为我没有生意头脑?”

“不。”我说,“我是指杀人。”

超市内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就连冰柜发出的电流声都清晰可闻。

“向来节省的人,抽起了店里最昂贵的香烟,这本来就有点不寻常。”我指了指窗台上的烟盒,“再以提前闭店为借口赶我离开,只能加深我的怀疑。以你谨小慎微的性格,肯定不会进有损伤的货物。我刚才留神了一下,那些瘪痕并非跌撞所致,而是被人用手捏出来的。”

“你被冻糊涂了。”

“听起来的确有点像是胡言乱语。”我向掌心呵了口气,“但是你店里的易拉罐饮料,只有这种可乐是下压式的封口,所以我对这唯一一罐没有损伤的格外留意。刚才我借着灯光,发现罐顶封口的金属上,有点极浅的白印,我想应该是氰化物腐蚀的痕迹。”

老板干咳了一声,“你说我要杀人,请问我要杀谁?”

“一个常客,你了解他的习惯和癖好。他对商品的外包装很在意,容不得丝毫损伤,应该是个完美主义者。在这种时间、这种温度下来买冰凉的可乐,肯定不是我这种步行的夜归人。我推测他应该有自己的车,而且习惯将空调开得很大,足以在这大冷天引发心燥和口渴。但肯定不是出租车司机,半夜可不是他们交班的时间,只有一种可能,他住在附近。”

他发出一声神经质似的笑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我板着脸,“我要阻止你做蠢事。”

他像一截木头似的沉默了很久,忽然飞快地打开那罐可乐,在我阻止之前一饮而尽。

几分钟过去,老板平安无事,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

“理论和现实往往是两码事。”他把可乐罐扔进垃圾筒,“论打架我不是你的对手,但请你赶紧离开,我要关门了。”

我躲在漆黑的街角,在超市里积攒的那点热气早已消耗殆尽。一阵宛如婴儿哭泣般的哀号随风而来,令人毛骨悚然。定下神仔细听听,应该是野猫的垂死之音。

这里距离超市二十多米,不必担心被老板发现,同时店内的情形可以尽收眼底。

从我离开后,老板便坐在柜台后宛如泥塑木雕般的一动不动。莫非他毒发身亡了?想到此处,我有点忐忑不安。杀人计划被戳穿,羞愤交加便一死了之,像他这种内向的人,做出这种事并非不可能。

就在我犹豫是否该过去看个究竟时,老板陡然站起身,从店内拉下卷闸门。如此一来,除了超市门前那盏昏黄的路灯,四下再没有别的灯火。

难道我先前的判断彻底错了?我咬住嘴唇,意识到自己的逻辑确有不妥之处:在可乐罐的封口处涂抹氰化物,致人死命并没有问题,但是剧毒带来的死亡往往在顷刻之间,被害人可能还未踏出大门就一命呜呼。

在外兼职半年多,夜间归校前,我都会到这家超市购买食物果腹。据我所知,老板没车,也不会驾驶,倘若被害人死在超市里,如何处理尸体和汽车,对老板来说,是很大的难题,毕竟他不能确定被害人会在哪里喝下那罐饮料。

然而最让我迷惑的一点,是那罐可乐里看起来并没有毒,老板现在还活着就是明证。这场暗藏杀机的话剧,道具全部准备好,高潮即将到来,却戛然而止,实在令我如坠雾里。

我的双脚开始麻木,使劲跺了跺,电流般的麻木感在小腿上弥漫开。我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虽然有时也觉得自己干的事有点多余,可这种深入骨髓的天性一直难以克服,即便受罪,也只能自己咬牙忍耐。

硬着头皮坚持了十几分钟,超市毫无异常。再这样耗下去,我非被冻僵不可,还是尽快翻墙溜回寝室,明天再来探听消息比较好。

打定主意,我刚要离去,身体忽然僵住,因为一个沙哑衰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在干什么呢?”

我全身的汗毛顿时都立了起来,一个箭步向前蹿出,转身摆出戒备的姿势,预防随时可能来临的袭击。

黑暗的胡同里亮起了手电的光芒,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老秦。他似乎更加衰弱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宛如棉絮,乱成一团。深凹进去的眼窝上架着的还是那副黑边圆眼镜,他佝偻着后背,向我露出古怪的笑容。

他的旧书店位于这条胡同的尽头,刚上大学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出入那里。用了几个月,我把里边感兴趣的书读了个遍,由于种类更新的太慢,加上网络在线阅读的普及,渐渐地,我不再光顾,加上老秦向来深居简出,我俩已经有半年多未曾谋面。

“这种鬼天气,你偷偷摸摸地,实在令人深思啊。”他慢悠悠地说。

“秦老爷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吓人的爱好?”我苦笑道。

“叫我老秦,听着舒服。”他紧了紧衣领,“我刚才起夜,看到胡同口有个人影,还以为是小偷,走近几步才发现是你。你盯着那间超市,该不会是动了歪脑筋吧?”

老秦的脾气古怪而执拗,远近闻名。我知道自己确实有点形迹可疑,但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何况冻得瑟瑟发抖,更没心思从头谈起。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侧身让出路:“来吧,小子,到我的屋里喝杯热茶。”

旧书店没什么变化,屋子四周,黑色的木头书架上摆放的书籍都被牛皮纸细心地包装好,可惜看起来生意没什么起色,书架的边缘蒙着一层浅浅的灰尘。屋内暖意融融,炉火正旺。

老秦泡了一杯浓茶放到桌上,我刚要喝,却被他的话弄得差点儿烫到舌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有人想借我的刀杀人。”

我沉思着,琢磨他这句话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老秦的脾气我很清楚,倘若我对此表现得非常好奇,他反而会卖关子,甚至闭口不谈。所以我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态度,看上去精力全都集中在面前的那杯茶上。

我俩都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得令人心悸。北风呜呜地在巷子里咆哮,猫的哀鸣声幽灵般地从木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它的命真够硬,居然还没有咽气。

老秦终于开了口:“我只有一把菜刀,它钝得连抹脖子都派不上用场。”

“你这一屋子有很多刀。”我淡淡地说,“文字可以做诗词曲赋,更可以做刀枪剑戟。”

他咧开嘴,雪白的假牙中,夹杂着几颗被烟草熏得黑黄的真牙:“这段时间你在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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