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止水的向日葵不哭泣

我想告诉他,我生病在住院,病好了又在家休养了半个月,才回来上学不久,我很想念他。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沉默地绕着教学楼走了几圈后,顾南安说:“听说你物理不太好,以后每天晚上放学后我都帮你补半个小时物理吧。”

我默认了他的提议。虽然顾南安是玩摇滚的男生,讲起题来,却心思细腻,那些我连题目都读不懂的物理题,他竟然能用几种解法来解答。他讲解得很细致,我却常常听着听着就走神,忍不住去看他褐色的瞳仁。讲解完,总会同路去喝一碗红豆汤,他才会送我回家。半个学期下来,卖红豆汤的老板都和我们混得熟了。

我爱吃浓浓黏稠的红豆汤里的那些糯糯的小汤圆,咬下去,爽爽的滑滑的。每每吃得很急被烫到嘴巴,顾南安都会说:“丫头,小心点儿。”他看我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暖,他说:“止水,想考哪里的大学?”

“大学?我们班主任说我能考个大专就不错了。我可能会去学医吧。”说完,我又自顾自地大口喝着红豆汤,只是今天的红豆汤不似往日那般甘甜,仿佛里面有了泪水的苦涩。

同路回家,我才想起把手套落在了喝红豆汤的排档那里。夜风袭来,手指生生的刺痛,我不停搓着手,呵气,企图寻找一丝温暖,顾南安很自然地拉过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心漏跳了一拍。

他的手掌很宽大很温暖,月光柠檬黄,这个浪漫的夜晚,不得不因为李恩年的突然出现而告终,李恩年用冰冷的语气对顾南安说:“你放开我姐姐!”

我能感觉到,握紧我的手力气加大,微微有些疼,顾南安不想放开。

恩年笑嘻嘻地靠过来,他说:“姐,是跟我回家,还是要那个人送你回去?”他邪气地笑,语气却是不容反驳地坚定。

我们僵持在原地,恩年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就像他小时候别的男孩抢了他心爱的玩具,他那种失落的眼神。他冷冷地说:“夏颜打了我姐,你连我姐都保护不好,怎么陪在她身边?!”说完耸耸肩,踉跄着离去。

寒假过年,再开学的时候,已经离高考百天。雪水融化,土壤里有嫩绿的新芽,我的成绩在班主任诧异的目光里稳步提升,我知道那是顾南安的功劳。妈妈看到成绩单也很欣慰,她要我带那个给我补习物理的男生回家吃饭。

我把那些苦涩的白药片悄悄藏在床底下,把写满了顾南安名字的日记本锁进了抽屉。早早地等候在顾南安的教室门口,略带羞涩地说:“南安,我的成绩进步了很多,我妈妈想要请你吃饭。”

顾南安默许了我的邀请,拖着我的手往校门口走。刚开化的路面很泥泞,一不小心,我狠狠地摔了一跤,还连累了一旁想要抓牢我的顾南安,看着彼此一身泥巴的狼狈模样,忽然心里暖暖的,很幸福,因为就算是摔跤,有顾南安的陪伴都是那么的幸福。我把泥巴抓起来,涂了顾南安满脸,便疯闹了起来,直到有很多人匆忙从我们身边跑过,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校门口那边有人打架了”,我看到那群男生中,有几个恩年的“小弟”,第一反应就是恩年出事了。我挣扎着站起身,奋不顾身地朝校门口跑去。

一群社会上的小混混把恩年团团围住,我看到那天打我的那个夏颜,叉着腰,站在中间,一副包租婆的神情。

顾南安牵着我的手,推开人群挤了进去,他略带愤怒地对夏颜说:“颜颜,不要胡闹了!”

顾不得理会夏颜,我跑过去抱住了恩年,他的血滴在我鹅黄色的外套上,那么鲜艳,像怒放的蔷薇。

夏颜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说:“顾南安,你为什么要牵着宁止水的手?你答应过我,只会唱歌给我听,为什么带她去小剧场?你在我爸爸的墓前承诺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忘记了吗?”夏颜歇斯底里地吼着。

顾南安的头垂了下去,他轻附我耳边说:“对不起,止水,我的命是夏颜爸爸救回来的。”说完拉着夏颜头也不回地离开。

恩年的那些“小弟”叫来了出租车,把恩年从惊惶无措的我的手中接了过去。我带着一身的泥巴,一路跟在车后跑,急诊室的红灯亮了,我倚着墙角无声滑落。

恩年伤得不重,额头上的口子缝了六针,留下了不能磨灭的疤痕。他笑笑安慰我说:“姐,有疤痕才有男人味,我长大了不是吗?”

后来是高考,我超常发挥考到了一所C城的二本学医,可是找遍了红榜也没看到顾南安的名字。很不凑巧在校园里遇到了夏颜,她尴尬地和我说着,“嗨,宁止水,你是令人羡慕的女孩。”

从来没有想到我和夏颜会有一同坐在格林小镇吃冰的一天,她心平气和地说:“南安哥哥的爸爸因工作调动,高考前他们一家搬走去了C城。他们家留了一大笔钱给我,顾家和我家是世交,小学那会儿南安在马路上玩足球,喝醉酒的司机没有刹住车。我爸爸下班刚好经过,他救了南安,自己却……”夏颜的声音哽咽了。

我大口地吃着冰,这些年来顾南安一直在负罪的心情下生活,心里一阵阵泛酸。夏颜把眼睛看向窗外,淡然地说:“其实,我并不喜欢顾南安。”她想要继续说下去,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地窗外那么多形色匆忙的路人,却没有一个有顾南安般干净的模样。

我付了钱,起身打算离开,夏颜忽然拉住我的手说:“宁止水,你真的只当恩年是你弟弟来看吗?”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眩晕,从妈妈再婚的那天起,恩年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弟弟,只能是弟弟,不会再以其他的任何身份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窗外星光灿烂,很多思绪涌上心头,我拼命地在纸上写着顾南安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枝原子笔写干了墨水,心在这些波澜不惊的字眼里,偷偷疼着。

我把那本日记装进信封,披了外套,从家一路走到邮局,夏日的凌晨,空气里有好闻的栀子花香味,汗水洇湿了我的脊背,街边的路灯一盏盏地熄灭,我像许下一个诺言般虔诚地把信封投进了邮筒。但随着消失不见的星光,我把那份对顾南安的喜欢深深藏在心底。

这世界有许多的巧合,当然也有很多人称之为缘分,所以在医大遇到顾南安的时候,我没有太惊讶。

那是一节关于病毒的理论研究课,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喊我的名字:“止水,止水。”我猛然惊醒站了起来。老眼昏花的教授惊恐地看着我,示意我坐好。身后的男生拍拍我的脊背,我转过身去,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努力铭记着他的轮廓,眼泪不停在眼圈儿打转,顾南安说:“丫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是真的好久没有见到彼此。他瘦了,更挺拔了。

他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仿佛这半年,我们都未曾分离过,他说:“止水,我并没有考上大学,事实上除了物理,我其他的科目都很滥,我复读了,我会考来这里陪你,夏颜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每天傍晚,我都会去南安的学校看他,和他一同吃晚饭,听他讲着复习的计划,对我的思念,还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冷笑话。

月底,回家里做心脏复查,一进家门,看到妈妈怒气冲天地坐在客厅里,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她说:“止水,你是要气死妈妈吗?这些药你为什么不吃?”她把那些被我藏在床底下的药片摔在我身上。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可是我不能吃那些药,那些药虽然有治好我的病的可能,但是却会损伤我的记忆力,我不要忘记陪伴我走过青春岁月的我爱的人。

我那么努力地记着顾南安的一切,我不要忘记,所以我把那些药统统丢在床底下。一旁沉默的恩年抱住了情绪激动的妈妈,给我眼色示意我回房间,我悄悄溜进了屋。

该来的还是来了,医生说,我的病必须要手术,成功的几率只有一半。

我拖延着手术的时间,和顾南安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我没有去上课,每天泡在南安的校园里,他上课的时候,我坐在草坪上看书,偶尔也看天空,我把南安唱的《光年》录进MP3,一遍遍听着。

直到李恩年来C城找到了我,他说:“姐,你必须回去手术,如果手术你还有一半的机会,如果不手术,那么这一半的机会都没了。”

南安的学校里有许多的樱花,那些花瓣随风飘落在我身上,樱花多么美丽,却是嗜血的植物。恩年说:“姐,我求你回去做手术。”从小到大,无论是被人欺负,还是被李叔叔打,恩年从来都没哭过,可是现在,他居然眼睛湿湿的。

他说:“姐,那天那些混混打我,是我和夏颜联手演的戏,夏颜喜欢我,所以才肯来配合我演那一出戏的,我多想像顾南安那样能站在你的身边,把你的手握紧。”

“好了,不要说了。”我固执地打断了恩年的话,这些年来恩年对我的种种,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对我的情谊早已超越了姐弟的界限,只是我的心除了顾南安再容不下任何人。初二那年妈妈改嫁,我爽快地答应了,却抑制不住,一个人偷偷在夜里跑出去在天台上哭。还是小小少年的顾南安因为上课下五子棋被老师罚站,偷偷溜去天台看夜景。他看到号啕大哭的我,便给了我一个肩膀,我狠狠地咬了下去,他咬着牙没哭出声来。我哭累了,他就轻声的哼歌给我听,唱的正是那首《光年》,所以才会有后来的爱恋。

进手术室的那天是高考的日子,我看到恩年和妈妈为我助威加油的脸。我没有告诉顾南安我要手术,只是静静地离开C城,我不想他的心里有任何的负担。

曾经,为了保护他不受伤害,我挨了恩年的耳光。

曾经,为了陪伴在他身边听他唱歌,我挨了夏颜的耳光。

曾经,为了永远记住他的轮廓和模样,我挨了妈妈的耳光。

但是甘之如饴,有那么多温暖的记忆陪伴着我走上手术台,我不怕,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醒来,但是我知道,我永远都会记得曾经有个男孩陪我度过我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光,用他小小的肩膀担起了我所受到的疼痛,他双手捧着萤火虫对我说:“丫头,没有我的肩膀给你咬的时候永远不要流泪不要哭。”

顾,南,安,我在最后的意识清醒的时刻默念你的名字。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见面,我一定会亲口告诉你,我为你展颜,为你思念,为你与死亡作战!

麻药已经产生了作用,我沉沉睡去。梦里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我在向日葵花田里奔跑,一直跑着,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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