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石,猎人你已走得太远

请问,他会为你拍娃娃吗?会陪你吃饭吗?会听你说心事吗?”

我语塞,“陆昭珩才不像你……”

“我怎么了?至少我对女朋友好。丁小蓝你想找个王子证明你有本事是吧?好,那你就别介意王子冷落你。你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吗?你知道他最近在想什么吗……对了,前提是,你有多久没见着他这个活人了?”

我觉得自己快哭了。泽西喘一口气。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警告说:“得,要哭别靠我肩上。我这人很单纯,有男朋友的,勿近!”

其实我想说,我和陆昭珩的感情很深沉很深沉。十几年与筒子楼顽强不屈的抗争,灵魂都刻上雨雪风霜了。但现在看来,这份感情可能太深了,深到我都找不着它了,我对他最大的了解也不过是他说了十几年、一年比一年更加坚定的那句话——“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4)

泽西也不过是嘴巴比较坏,转眼他又去拍来一个小号的PUCCA娃娃拴在我的书包上,笑嘻嘻没说话,算是赔礼道歉了。

我无意识地摸了娃娃一会儿,然后惶恐地抓住泽西的手,“怎么办?他去新疆了!”

事实上,是陆昭珩已经去了新疆又回来了,而他只用一条短信告诉我结果。我骑车奔到地质大学,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先是用惊讶又愤怒的语气低吼一句“你逃课来的”,随后才是无可奈何的答案,“北教学楼607,我们在上课,你从后门进来吧。”

我蹑手蹑脚溜进教室,在最后一排看到了陆昭珩。他头发长了,胡子长了,整个人老了十岁。而抿住的嘴角,越来越坚毅。

讲台上的老师正讲到陨石,大概只是旁枝末节的话题,简单地一笔带过:“陨石虽然珍贵。但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去发现,否则风化和自然的打磨会让它很快失去自己独有的价值和风采……”

陆昭珩看着我,静静地说:“我就是去找陨石了。”像是预计到我将要说什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梦想。”

从此,除了一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在我心头,又扎下一句“这是我的梦想”。两句话的意思合起来,我终于绝望地明白,这个人,他不再属于我了。

我忽然想起我们的身世,将我们紧紧绑在一起的关于筒子楼的历史。那幢楼里,住的都是地质队员的家属,准确地说,应该是遗孀和遗孤,我们的父亲,当年在一场山难里全部消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走得太远,连尸体都没找到。多年来,我们靠着抚恤金生活,失去亲人的悲痛和物质的困顿,使这里的人变得非常易怒和神经质。

父辈的冒险因子遗传到了陆昭珩身上,他想摆脱的。不只是筒子楼阴暗压抑的小市民生活,内心深处还想追求更广袤的天地。没有人绑得住他。

我低下头。陆昭珩的手覆上我的手。有些道歉,又有些安慰的姿态,细微的温暖。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触摸到一些,他喜欢我的痕迹。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对了,这回我碰到苏之霓了。”

原来,当陆昭珩听说新疆戈壁滩上有零落的小陨石时,就匆匆去了。由于准备不充分,迷路,遭遇沙河,差点儿死在那里。正好碰到一群陨石爱好者集会的队员才救了他,,这些队员里,就有苏之霓。

“很巧合吧?”陆昭珩说,“那时候,我连遗书都写好了。”

我全身上下一片冰凉。

(5)

不过两个礼拜,陆昭珩又要走了,这次的目的地是内蒙,他来跟我告别的时候,我正跟泽西在“城市英雄”拍娃娃。泽西很厉害,引来一堆人围观,推拉中,泽西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环住我,免我被冲散。

手机响起的同时,我抬起眼睛,正好看见马路对面的陆昭珩。我笑嘻嘻地跑过去。天上下了一点雨,他的眉目被渲染上一层雾气。我上前轻轻抱了抱他,顺手塞过一个小手袋,“里面有三千块钱。”我说。

陆昭珩的表情很僵硬,在我打算脱离他怀抱的时候,他狠狠按住我,“你哪来这么多钱?”顿了顿又问:“是他的钱吗?”泽西正在马路对面等我。他已经拍出一只米老鼠,挥舞着向我示意。

我搓着手,老老实实地答非所问:“你去内蒙要小心,听说那边也挺危险。这些钱你拿去多买些设备,不要再迷路了……”

这时候,我发现陆昭珩看我的目光很像那年他看苏之霓的——“你以为我每天坐在这里,就是等你来施舍吗?”——果然,他咬紧嘴唇,将那包钱摔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扣住我的左手,痛得像要断开。

轻微的一声叹息,流转在彼此之间。

“你决定和他在一起了,是吗?”

这个时候,我应该很有勇气地说,不,我等你。

我应该很愤慨地拉着他的手走开,置地上那包钱与对街的泽西于不顾,以此体现我一个文艺小女生的清高。

可是我不能。事实是这样的,丁小蓝蹲下身,将那个装着钱的小包包拣起来,并细心地擦去污水。在这个漫长的间歇里,她清晰地听到头顶砸下的一句话:“丁小蓝,想不到你也是这么虚荣的女生。”

我哭了。垂着眼睛,尽量压抑着哭腔,我说:“陆昭珩你知道吗?我的大学学费还没有着落,泽西愿意借我钱,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没有说话,眼神在我身上停顿了三秒,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消失在密集的雨线里。背影骄傲,倔强,固执,如同一个真正的猎人,,

四个月后,我收到了一笔汇款,五千元人民币。

市场上一克普通陨石的价格大概是几十美元,这是他找到的第一块小陨石,他卖了它,把钱寄给我。留言栏上写着,拿去交学费。

汇款单是泽西帮我从传达室拿回来的,他笑嘻嘻的,“丁小蓝同学呀,去买点衣服打扮一下,看你这么蓬头垢面怎么配得上英俊的我。”

我说:“呸。麻烦你去对镜自省一下,草包一个,别打我主意了。”

他点点头,“嗯,会发脾气了,不错,有点像活人了。”

我们像普通朋友一样玩笑,其实我们一直都是普通朋友,远在陆昭珩离开之前。是的,问泽西借钱是假,和泽西在一起是假,我的虚荣,也是假。

唯一真实的是。爱一个人,就让他过得幸福。

(6)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回去。

陆昭珩去内蒙前一个礼拜,苏之霓找到我,我有些惊讶,惊讶之后发现这个女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气质。所谓的有气质,就是连丑话都能说得如此优雅。

她问:“你知道做一个陨石猎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我摇头。

“钱。用来买设备。”顿一顿她又说,“没有钱也可以,但他会吃很多苦。你想他吃苦吗?”

我说:“不想。”

“你想他放弃梦想吗?”

“不想。”

“那离开他吧。”

苏之霓是开着越野车,带着卫星电话去找陨石的,她长大了,不会再用当年那么拙劣的手段去伤害陆昭珩的自尊。现在他们共享着同一个梦想,所以,她很委婉地表示,她可以照顾他,陪他安全地拯救一块又一块的陨石。

她比我更适合陆昭珩。我还能说什么?

在她转身离开时,我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呢?”

(7)

陆昭珩,我再也不质疑你对我的感情了。当苏之霓告诉我。在戈壁滩上面临死亡时。你写好的遗书,唯一的收信人是我。

就在性命攸关的那一刻,我们深沉的感情终于浮上了水面。而我也是从知晓遗书那一刻开始,决定放弃你的。

其实这件事,苏之霓并不是完全的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是安定。是恒久,是每天可以一起吃饭散步回家的现实。我再也不想像我们的母亲一样,于漆黑的夜里。苦苦等待远方的消息,怕他死,怕他伤,怕山高水深,怕雨雪风霜。

要的如此卑微,可是你却给不了。

你的梦想在新疆,在内蒙,甚至更远的南极内陆五百公里,你是一个用生命延续陨石燃烧的英雄。那些暗淡无光的陨石啊,我知道我知道,它比钻石更昂贵,可是,能够看到的价值,才是最重要的。

原谅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

因为你是一个不平凡的陨石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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