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石,猎人你已走得太远
文/任玉瑶
> (1)
天还没亮,灰暗狭小的公用厨房,地面有些滑腻,我慢慢摸索到左边第三个龙头,刚拧开,背后就跳出陆家妈妈尖利强劲的声音:“好哇!总算让我抓到了!”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陆家妈妈又一步跳到厨房外,冲着幽深的走廊叫骂起来:“邓梅香,你给我滚出来!我说我家水表怎么总不对头,原来是你教唆家里的死丫头天天拧我们的水龙头!”
我立在厨房里,瞬间冰冻,不知所措。
这是一座在城市里早该销声匿迹的筒子楼,青苔覆盖了整个楼体,冗长的过道,十个灯泡坏了九个,十几户人家公用一个厨房,各家一个水表,每天早晨因为拧错水龙头的问题争吵不休。但大家都知道,拧错谁的,都不要拧错陆家的,因为,他家有个神经病。
难道不是吗?只有神经病才会在凌晨四点埋伏在厨房角落里,孜孜不倦地等候偷水的人。
我的确不是有意的,我宁愿把楼里每户人家的水龙头都拧开哗哗流水被他们痛扁一顿,也不愿去碰陆家的。这主要还是因为陆昭珩的关系。
走廊上孤零零的一盏灯被扯亮了,我妈也应声跳了出来,蓬乱着头发,班驳的墙壁上于是虚映着一个庞大的头颅。她只披一件睡衣,勇猛地迎上陆家妈妈的叫骂,“我说王风你有病是不是?小孩子偶尔拧错一个龙头你犯得着这么歇斯底里吗?你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计较,你要不要脸……”
其后的对话,我只能用“XxX”或者“XX”潦草带过,那些肮脏的词汇倒是和挤满整个楼道的垃圾、蜂窝煤以及蜘蛛网十分相得益彰,在这个过程里,我胡乱刷了牙,洗了脸,扯起书包冲下楼,住校生的晨读在凌晨五点就开始了,我不能错过。
拿单车的时候,迎头碰上一个黑影,是陆昭珩。晨光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轮廓仰头望望上面,再低头看看我。最后
他安慰似的说:“没事,他们总这样。”
我说:“反正也快拆迁了,”
他说:“嗯。”
他的语气里,压抑着一股迫不及待的厌倦,我想我能够理解。在学校里,陆昭珩一直是长得最好看、成绩最优秀的星星,而这颗星星,已经被筒子楼压抑得太久了。在同学们都住高档小区甚至别墅的大环境下,我们的生活却如此不堪入目。
单车拐出巷子口,视线豁然开朗,清晨第一道阳光刺进眼睛,光雾里陆昭珩的背影非常沉默坚毅,好几次我都想叫住他,问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早起跟你一起去晨读吗?”而我也大概能猜测到他的答案:
“阿蓝,难道你不想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吗?”
(2)
陆昭珩高三了,我想,在没考上大学之前,是不适宜跟他谈及感情问题的。
似乎所有女生都明白这一点,陆昭珩是个谜。他唯一的绯闻对象是苏之霓。苏之霓是个气质美女,出类拔萃的气质来自优秀的家境,她的父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母亲是法院院长。而这个天之骄女偏偏看上了陆昭珩。
很俗套的桥段,午餐时间,陆昭珩仍旧坐在教室苦读,苏之霓就会殷切地送去便当,内装不同的山珍海味。第一次,陆昭珩没说什么。第二次,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第三次,就在大家满心期待看到梦幻场面时,陆昭珩却冷冷地抛给苏之霓一句:“你以为我每天坐在这里,就是等你来施舍吗?”苏之霓何时受过这种误会,当即把便当扔进垃圾筒,扭头就走了。
那天回家进楼道时,我问陆昭珩:“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陆昭珩顺手拉亮头顶一盏缠满灰尘的灯,“她的光芒太强。”
我没再说话,陆昭珩踢开脚边一个易拉罐,滚动的易拉罐在楼道里敲出空旷的回响,他皱皱眉头,又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世俗的、阴暗的、自卑的、龌龊的环境,是我们这群筒子楼出生的孩子共同的梦想。
很快陆昭珩高三毕业,却没能如愿远走高飞。因为全国最好的地质大学就在本市。他的成绩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更好的系院。陆家妈妈一心希望这个宝贝儿子学金融,赚大钱。然后把她接出这里去享福。但陆昭珩只是冷冷地望着她,望了一会儿,他就收拾行李搬到了学校。
地质大学并不远,周末我骑车去找他,左拐一个弯,右拐一个弯,就看见了陆昭珩的身影,然后他带我去小礼堂看记录片。每到周末,他们系就放一些地球探索的片子。隔壁放映厅的007枪战正热火朝天,而这些未来的科学家们却不为所动,仍旧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枯燥的火山爆发或海水倒灌。
那是2002年的12月,对于一些人来说毫无影响,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很不平常,因为在那个月,有个叫琚宜太的探险狂率领了由八名科学家组成的“陨石猎人队”,前往位于南极东部内陆五百公里的格罗夫山脉寻找陨石。每个人启程前都签了一张生死书,生死书上写着“我自愿前往南极,生死自负。”
陆昭珩的眼睛闪闪发光,从小到大,他没有这样喜悦激动过。他握着我的手,强大的内力灌得我生病,他说:“阿蓝你看,他们足足找到了4448块陨石!你看那些陨石,漂亮吗々”我则竖起一身寒毛,盯着屏幕上南极表面恐怖的冰缝,据说,人一旦掉进去,会在上百米的自由落体加速度中,被狭窄的沟壁活活夹死。
散场了,后面一个大哥哥起身,拍拍陆昭珩的肩膀,“这个小妹妹哪来的?”我的脸色由青转红,结结巴巴辩解:“我……”
言语被打断,之后我听到陆昭珩毫无负担的回答,他说:“我女朋友可爱吧?”
关系就是这样确定的,没有表白,没有过渡。典型的陆式风格,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我又想起当年他拒绝苏之霓的理由。她的光芒太强,是太阳,他怕受伤。而我,大概就是那些暗淡的陨石,于人无害。
我对他的爱慕几乎水滴石穿,顽固至此他都可以假装不知。直到今日,才终于明朗。但是又有什么关系?我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日月无光,喜欢到天翻地覆。
生离与死别都还很遥远,有没有一种永远,可以到永远?
(3)
虽然确定了关系,但我与陆昭珩的距离并无多大的改变。进入大学的陆昭珩参加了许多社团,他越来越明亮。而我。还坐在高三的教室里,许多心事只能和泽西说。
泽西是我的同桌,典型的城市男孩,很会穿衣,很会玩,最得意的本事是只用五枚游戏币就能赢到“城市英雄”里最大的娃娃,他送过一个近两米的熊给我,我说这不行,我家装不下,他立即瞪大了眼睛问,怎么可能?你家鸟笼子啊?连只娃娃都塞不下?
当时我就不客气地把这只熊扔到了楼下。
泽西并不介意,干笑一阵。第二天送我一枚水晶小熊挂坠,“大小姐,这个总能收了吧?看,多玲珑,多剔透,多配你那颗水晶般的心灵啊!你就是人间的四月天,你就是……”说到这里,尴尬地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忘词了,等我翻书……”泽西确实很会讨人欢心,他送的小礼物温暖可爱,也是十几岁女生所乐意接受的。
泽西对陆昭珩的大名早有耳闻,在我强装镇定地告诉他“喂,我跟陆昭珩交往了”时,他只是小小愣一下,随即不屑地扯起嘴角,“只有白痴才愿意跟他在一起DE?”
“怎么说话呢你?”
“陆昭珩有什么好?最瞧不起这种男人,长得帅了不起?成绩好了不起?他以为他太阳神啊?完全自我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