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挨了一闷棍。脖子再也支撑不起一丁点重量,眼皮重得坠下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个梦境再次袭来,这一次我没有醒,而是好像提着裙角迤迤然在长长的走廊间游走,一颦一笑,道不尽的苍凉。
醒来,已是翌日清晨,七点多钟。天色已经渐渐明朗起来,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还是那一袭杜丽娘的扮相,和我昨夜睡前的情形一样。只是镜子前多了一张旧照片,年深月久已经泛黄,上面有着受潮而脱落的痕迹。照片中的那个男子化着戏妆,清秀绝伦,手持一枚团扇放在胸前,嘴角似笑非笑。我愣神端详了半天,这个人既像是我,却又不像。
惊叫就在此时传来,是妈妈的声音。廷风也刚刚起床,听到这声音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胡乱一套跑出去。我没有时间卸妆了,顶着绚烂凄迷的妆容跟出去。
外公死了。死在自己的卧室里,门是虚掩着的。让人惊奇的是,妈妈从来就没有见过外公穿过戏装,此时他却穿戴停当,一袭白衣纶巾,手边放着一把点着朵朵桃花的折扇。已经勾好了脸,一副昆曲中扇子生的扮相。床边的镜子前放着上了年岁的一整套化妆的物件,样式古旧制作考究。他的眼睛异常的突出,五官纠结在一起,舌头失去筋骨一般的滑出嘴角。等到警察勘察过现场之后得出结论,他是被人用唱戏时固定衣服的绸带勒死的。
妈妈受不了这个打击时失声痛哭起来。廷风也像是被吓掉了魂。我站在一边毛骨悚然,大冬天没有暖气的房间内我满头是汗,料想昨夜当我正对着镜子细贴花黄的同时,外公也在自己的房内细细描画。警察看见我的样子,也有过一刻的愕然,对我充满了怀疑。我心里开始剧烈地恐惧起来。
因为我看见外公鬓角勾勒出的云鬓,还有眼侧的挑眉和睛明穴的暗影。两两对称,分毫不差。我是懂行的,如果是自己来画,因为对着镜子的缘故,样子虽然一样但是笔法却只能是朝着一个方向的。那么这就说明了一件事,外公的扮相不是他自己画的。那么会是谁?谁会在昨夜不声不响地潜入这间老房子,杀害一位老人?
警方拍照询问之后吩咐我们离开,在家里不要走动随时等待传讯。我和哥哥扶着妈妈走在路边,那一刻我看见一辆白色老式皇冠轿车自马路对面驶过。
我觉得似曾相识,努力回忆起脑海中关于这辆老爷车的信息,然后突然打了一个激灵,那不是一年前我去潘月树家他用的车吗?
时间是2006年2月,我外公在自己的卧室里被离奇杀害的清早。
4
外公的死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最悲伤的是妈妈,她请了假整日哭泣,爸爸劝她往开处想。我和廷风虽说也着实感到悲痛,不过说句实话,却并没有悲痛欲绝的心情。毕竟外公对于我们来说几乎是陌生的,他从我记事起就住在那片老巷子里,我们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去拜访。关于他的一切,基本上我们是一无所知。
那一晚我和外公的脸上都勾勒出了戏装,因而我成为了警方怀疑的对象。可是我真的是睡了一夜,而且外公房里的眉笔粉饼扑子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警察把我叫去细细盘问了一番,却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而让我回去了,只是不能离开这座城市。
我所感到诧异的,却不是这些。外公从来不唱戏的,可他的卧室里竟然会有那么多的戏服,我留心看过,这些服装做工精致,选的都是上好的苏丝。一箱子都是。这一切,究竟要做何解释?我毫无头绪,恐怕,除了那个叫潘月树的老人之外,再没有人可以解答。
说起潘爷爷,他很久都没有再听我唱戏了。以前每个周末我在剧院的舞台上雷打不动的唱《牡丹亭》,虽然剧团里扮演我心上人,柳梦梅和我丫鬟春香的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后生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但丝毫不会影响到我的发挥。每一次只要我苏夕梦踏着莲步撩起丝帘上台亮相,都会引得满堂喝彩。那时候潘爷爷总是会坐在台下,认真看我的一招一式,很真挚地为我叫好。谢幕之后差人给我送来很大一束白菊,每次都不落空。
虽然那时我总觉得别扭,潘爷爷这么一把年纪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白菊是在祭奠亡灵时才会用到的花卉啊。
外公去世之后我又演出了两次,每次登台我都会留心查看台下是否坐着潘爷爷,却都不见他的身影,于是我到底是坐不住了,在第三次演出结束后,我卸了妆就打车去了潘爷爷的别墅。
迎接我的是他的管家,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憨厚男子。他见了我就问,你就是苏夕梦吧。我愣了愣神然后回答,是啊,是我。你认识我?
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却又有些悲痛的寂寥。他说,老爷吩咐过,今天你会来找他的。
我瞬间就觉得脊背发凉,硬着头皮问,哦,那潘爷爷呢?
老爷去世了,就在今天上午。
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这——这怎么可能?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前一阵子下的雪都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冷得很。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穿着戏装,扮成柳梦梅的样子,一个人站在屋顶的平台上径自唱着。我被老爷的声音叫醒了,看见他站在那么高的台子上,担心地滑,又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也不敢去打扰。谁知一折戏唱完,他站在屋顶上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我正想上去扶他下来,就看见老爷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楼虽然不高,可经不住他已经九十岁高寿了啊。老爷的血溅得到处都是。管家说着用手掩住脸努力克制眼泪,我跟着老爷几十年了,他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人,怎么会到了九十岁又想不开了呢?
我心里像是有根弦砰的一下被挣断了,这是我所能知道的唯一线索,可是潘爷爷竟然会在我到达的几个小时之前自杀了。这其中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呢?我定了定神问他,爷爷之前留过什么话吗?
哦,他是说过的,他的产业都会由你继承,我会去找律师尽快办理。他似乎有些不甘心这么庞大的一份地产就这么平白无故的交给了我这个外人,却还是没有违背老人的意思。
我摇摇头,也许除了昆曲,其余的什么我都不会太在意。我不是说财产的事情,潘爷爷死时,除了穿着代表柳梦梅的行头,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管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扇子说,这个是老爷坠地时自他怀里掉出来的,只是一把白扇子,还被血染脏了。他说着递给我。
我接过来,展开,是一把没有题字的白扇,生宣纸已经泛黄发焦。一角有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是一个人的名字,尚云夕,民国贰拾玖年腊月。而空白的扇面上,此时已经被潘爷爷的鲜血溅落在上面,如同空中攒簇的桃花,一点一团的红艳无比。我看着这把扇子不明白有何深意,静立着,冬日的寒风吹着雪屑刀割一样打在脸上。戏子,白扇,自尽,鲜血,桃花。我下意识地默念着,潘月树究竟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然后猛然想起了什么,那是描写南明亡国悲剧的一出戏,《桃花扇》!
那出戏的本子我自然是看过,秦淮名妓李香君在清兵南下大明亡国之后,身为汉人誓死不为多尔衮奏琴吟曲,在大殿之上头撞石柱而死,血溅白扇,后人用这血迹点成一枝桃花,故名为桃花扇。
然而今日,潘月树为何会做出如此举动呢?我穿过走廊登上木质楼梯,在那间储藏室驻足,手指摩挲过那些寂寞了很久的戏装,丝绸的质地垂坠而飘逸。我重新打开那只空的樟木箱子,却看见一件绿萝纱衣正安静的卧在那里,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披在身上,双手相合转了个身,清了清嗓子哀怨地唱起来: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更酸酸楚楚无人怨——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当时我为什么没有一脸沉重的节哀顺变,而是要在潘爷爷的魂魄尚未散去的洋楼中唱起这一出,但是也许,一生爱戏的他会接受我用这种方式来寄托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