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
我仿佛遗忘了自己,精神恍惚。那一刻,站在舞台上的那个感受着锥心之痛的戏子,不是戏里的杜丽娘,也不是戏外的苏夕梦。他叫尚云夕,上个世纪魂梦断于金陵的一缕亡魂。
以后的每一个梦境中,都是如此,他在舞台上唱着《牡丹亭》,我一个人站在台下看着他演绎着那些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的往事。渐渐的我似乎习惯了这个梦境,自已以致用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看着尚云夕。他也会在每次消失之前意味深长地对我笑,那笑容很短,像是星子,只闪了一下。
终于,在梦境中我感到自己像是挣脱了原本压抑的束缚,可以开始存在自己的思想。在他即将消失之前,我喊出声来。尚云夕,我说,你等等!
他转身到一半,停下来,回头看我,笑了笑。
你想杀的人都已经死了,现在,你可不可以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他愣了愣,然后点点头。他像是游魂一样脚不沾地地飘至我面前,一阵冷冷的阴风扑到我的脸上。
这不是梦,对不对?我看着他精致的脸庞问道,这是强加于我的幻觉对不对?是你借我之手杀死了我的外公,我的父母!我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要杀死我们全家,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和哥哥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杀死我们?!
尚云夕把手覆在我的额头上,白瓷色的皮肤,冰凉彻骨,没有一丝温度。然而我又能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梦不是梦。我抬头看着尚云夕不曾被岁月侵蚀的脸说,你是冤魂,对吗?
他点点头,没错,我是,我是地缚灵。我怀着解不开的仇恨不能转世,只得被困在这舞台上,生生世世不得解脱。我只盼有朝一日我大仇得报,哪怕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然后他的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开始对我讲述他的故事,一段尘封了六十八年的血腥惨剧。
就这样我站在深夜的舞台旁边,精神失常又无比清醒地听着一个亡灵的倾诉。
民国九年(1920年),尚云夕和潘月树以及我的曾外公白春达同为苏州昆山班的学童。他们自小生活在一起,情同手足。跟随师傅学习昆曲,自然是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响彻江浙的名角。只是唯有尚云夕天赋异秉,就像是天生为了昆曲而存在的。他对戏曲的痴迷使得他从不偷懒,肯吃最大的苦。只用了十三年就开始崭露头角,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他以一出《牡丹亭》红遍苏州,他扮杜丽娘,闺门旦角。时人都说,尚云夕这台场一亮,嗓子一响,杜丽娘就立马从书里活了过来。
而他的两位师兄弟却没有多大的造诣。只是尚云夕念及这十几年相依为命的情意,始终带着他们赶场。潘月树的柳梦梅,小弟白春达的春香,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让人一见戏院门前的场目单子就激动得要拍手喝彩。尚云夕用这样的方式帮助他们维持着生计。一年年唱下去,日子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尚云夕成了家,很快有了孩子。在那样动荡不安的年岁里,能有这样安和无争的太平日子,本就是无比珍贵的造化了。直到1937年。
日寇全面侵华,戏班子散了。人人各奔东西,躲避到战火尚未烧到的地方偏安。兄弟三人合计,与其躲到别处,倒不如南京城最为安全,那里毕竟是国民政府的首都,若是此处也不能守住,那么还有哪里能够容身?
于是尚云夕打算让潘月树和白春达先行去南京物色合适的住处,自己卖掉苏州的宅子就携家去南京。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他们不曾想到日寇进军的速度是这样的快。国民政府甚至没有做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西逃至陪都重庆了。几乎是一夜之间,苏州城里满是穿黄色军服的日本兵。城门已经被封锁,他们被困在这里无处可去,只能暗自祈求能够平安。然而天不遂人愿,年末的冬天潘月树惊慌地跑到尚云夕的住处,告诉他白春达被日本人抓去了。
他们自然要想办法救人。可只是身份卑微的戏子,面对的又是穷凶恶极的日本兵,会有什么办法呢?两个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自己的师弟陷入危难却无能为力。
第二天尚云夕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南京城一个日军大队的大佐是懂戏的,他在抗战之前就在苏州听说过尚云夕的大名,此次抓走白春达就是为了要挟他去南京城为日本人唱戏。
尚云夕虽然只是个下九流的伶人,但时逢此国难当头的时节,他的民族骨气还是有的。他亲眼目睹了日寇在苏州城的恶行,对于日寇恨之入骨,恨不得弃戏从戎,死在沙场上。所以他曾立下誓言,誓死不为日寇唱戏。
可是现在,日寇用自己的师弟要挟。他面对私情和气节的责难,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自己除了唱戏之外再没有什么技能,如果是中国人,唱就唱了,只要人平安就好。可如今若是给日本鬼子唱了,那岂不就成了民族的败类,奴颜婢膝没了骨头的东西?可要是不唱,师弟必死。这让尚云夕左右为难。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去唱。但是却不是自己最拿手的《牡丹亭》,他要在日本鬼子面前唱一出《桃花扇》。他买了一把白纸扇,心里已经定了主意,他辞别了妻儿去了南京。他会唱,等到一曲歌毕,师弟白春达被释放之后,他就会自尽。这样既救了师弟,又保住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骨气。
等到到了南京,却发现偌大的金陵已经成了一座死城。那场历史上最为屈辱最为血腥的大屠杀把中国的首都变为了人间地狱。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尸首,地上是污浊的血河。举目不见人影,只有黄色的恶魔在街巷间游走。尚云夕心如刀绞,眼前的一切使他绝望。
更为绝望的还不止如此。等到他含着泪在一群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面前唱完那一出《桃花扇》后,却被告知师弟白春达已经叛变投靠了日寇当了汉奸。他为了向日本鬼子示忠,竟然不惜杀了尚云夕的全家。
当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胸中的悲恨几乎就要冲破这副无用的皮囊崩裂出来。他在那些魔鬼的大笑中发疯一样跑到被炮火轰成断壁残垣的城墙上,眼睛恨得能喷出火来。他没料到自己情愿拼了性命背上骂名来救的师弟竟然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勾当来。他疯疯癫癫地在城墙上唱着那一曲国破家亡的《哀江南》(《桃花扇》中最后一出)。因了那一份对日寇对白春达的彻骨的恨,直到唱出血来。然后发下毒誓,誓要诅咒白春达世世代代不得好死,然后跳下了城墙。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我看见这个冤魂的眼中满是泪光。他泣不成声地对我说,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为什么会害你们全家,你们是白春达的后人,我死后怀着仇恨不能转世,魂魄被困在这舞台上,只能借你之手来复仇。
所以自从我五岁那年第一次看见那出《牡丹亭》,就被你盯上了是吗?我问,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来表达我的情绪。曾外公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配做一个中国人,他不配做人!
没错,你天性喜欢昆曲,我便引你进了剧团。你知道吗?人如果疯狂的热爱着某种事物,那么他就很容易被它控制了心绪。你是个天生的戏子,就好像当年的我一样。我潜入你的精神,一点点蚕食你的心智,你手臂上无端长出的伶人痣,便是我附身的证据。
我流着眼泪问他,我被你控制在睡梦中梦游一般杀死我的外公,我的父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恨我们,我也恨白春达丧尽天良。可是我们是无辜的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们这些无关的人!
尚云夕叹了口气,凄然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将永远被困在这里,保留着那一想起来就锥心刺骨的恨。人生还不就是一场戏,这所有的因果报应,有什么公平可言?一个人连死亡都不能得到,这份痛苦,我已经承受了六十八年了。等到你和你的哥哥一死,这些记忆我就可以遗忘,重新开始生命。
我还想再问,却看见尚云夕的身影渐渐变得淡薄,变得透明即将消失。他的声音也变得似乎很远了,像是一根心弦伸向远处,渐渐力不从心,砰的一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