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
渐渐的,我又一次感到头脑发昏,动作也不再灵光,思维开始涣散飘向尘封于历史的记忆中去。披在身上的罗衣如同一张包藏着森罗万象的网,正悄然把我拉进一个不属于我却又无比熟悉的情景里去。
那个长久困扰着我的噩梦又一次从四下骤然升起淹没了我。还有那把扇子上的小字,民国贰拾玖年腊月,公立1938年腊月。那个名字,尚云夕,我既觉得这样熟悉又觉得这样陌生,像是一把开启某段往事的钥匙,阴阴然的在头顶盘旋。
时间是2006年3月,在贴在家门框上关于我外公的挽联还没有摘下来的时候。
5
外公的凶杀案一直悬而未决,我们被传讯的次数也不少,但警方始终找不到实质性的证据来确定凶手找到线索。
妈妈担心我和哥哥的安全,吩咐我们晚上都要回家来住。我托廷风去档案馆查一查潘月树的资料,那天晚饭上他对我说起。
潘月树,1915年生于苏州,自小因家境贫寒而进入戏班子学艺。也因天资并不聪敏而没有什么建树,直到他二十岁时因自己十八岁的师弟尚云夕在苏州以一出《牡丹亭》一炮走红成为名角之后,他借着师弟的光境况才渐渐好起来。在抗战爆发前一直和自己的两个师弟尚云夕、白春达在江浙一带登台演出。后来尚云夕死于南京大屠杀。没有了这根台柱,也就没有人再去听这两个配角的戏码,在日本人占领南京后潘月树出逃,白春达做了汉奸,在解放后被揭发处死。
大体上就是这样了。廷风把所查到的信息告诉我,然后又感叹道,真是人生如戏啊。尚云夕如果不是死得这么早也一定会成一代大师吧,倒是那个叫白春达的,竟然会去当汉奸!这种民族败类杀一千次都嫌少!
廷风义愤填膺地表达着自己的爱国热情,却没有发现妈妈白安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她打断了廷风的慷慨陈词,当着爸爸和我们哥儿俩的面,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愤恨地说,你们回想一下,外公家供奉的牌位上写着什么?
先父白春达之灵位。这几个字如同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际,我看着廷风又看了看妈妈,然后一字一顿艰难地说,妈,你是说,那个当了汉奸的白春达,就是我们的曾外公?
这个事实噎得我们说不出话来。爸爸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妈妈说起这件谁都不愿提及的罪孽。妈妈放下筷子说,爷爷给我爸爸起名叫白默,意思就是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而我叫白安,外公也是希望我能平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我有些不合时宜地问,那么妈妈,你还知道多少关于曾外公的事情呢?
妈妈摇了摇头,他死时也才三十三岁,我爸爸刚满十岁,这么久的事情了,你们外公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吧。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廷风住在隔壁。这套三室一厅的公寓已经很久没有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了。我把那张外公被杀害的那个晚上离奇出现在我手边的老照片拿在手里。照片中的人英气勃发,又因了一副杜丽娘的扮相而秀美异常,我有一种直觉,这个人就是尚云夕,我曾外公的同门师兄弟。
一件绿萝纱衣,一把折扇,一张旧照片。我手里的线索也就只有这么多,这其中我找不到任何联系,又似乎能够觉察到某种气氛。邓老师说,若是想要成为一代大师,自己就一定得是为之痴狂,不疯魔不成活,如果没有深切的热爱,就不能体会。
我的梦境变换了样子,举目是苏州园林样式的亭台楼阁,弦乐叮咚响起,台下众人我全都看不见。与我一起登台的,是两个少年,一个扮作小生,一个扮作花旦。我们一同演绎着令人倾倒的动人情节,浅浅的笑,轻轻的唱,每一根声线中又埋着下一根伏线,每一次亮相里又带出来下一刻的绚烂。这真是一次快乐的演出,梦中的我缓缓地扶着腰间的流苏,转身又显出另外一张脸。宛若一场迷境,可以让人情愿唱到身死。
当廷风急切地推搡着我哭叫着喊我起床的时候,我还懒懒地沉浸在尚未远去的管弦丝竹中,直到看见他因惊恐而凄然的脸色,我才紧张地坐起来。
他喘着气,手臂在空中无力地挥动着,好像语言已经难以表达自己所看见的情景。爸妈他们,他们……似乎语言都被物化成了块垒堵在喉咙。他干脆一把把我拉起来往父母的寝室跑。
我看到我的父母跪在卧室的地板上,头颅深深的低下,如同在做着忏悔,他们并排对着床铺。我惊讶地看见床铺上摆着那张一直在我手里的老照片,他们对着照片中的人跪着。那人依旧绝美,眼神中透露着愤慨和仇恨,还有一抹化不开的哀怨。此时的房间地面上满是血迹,爸妈的血流成两条血河,又交汇在一起。顺着这血迹我看见那把白纸扇,被一分为二,坚硬的扇骨被硬生生地刺入他们的腹部,让人惊惧圆润的扇骨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在人的肚子上隔着毛衣刺出致命的创口。
我看着廷风抱着头悲痛欲绝地蹲在地上,眼泪倾泻而出落在地上的血泊里,像是一枚生命落入了时空之海转瞬就消失了踪迹。可是我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扬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大脑混乱一片。敞开的窗户也许就是凶手逃离时的通道吧。我哭着和哥哥抱在一起,又是对话又是自语地说,爸妈都死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廷风哭到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向乐观开朗的他在又一次巨大的打击面前丧失了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他掏出电话报了警,眼中突然燃起几欲将人灼烧的凶狠,我一定要把凶手千刀万剐!!!他说着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把正在出神的我吓了一跳。
我低头搅弄着手指,猛然发现我的指缝中残留的一星血迹。我不知道这血迹是从何而来的,目光又不免落在卧室满地的鲜血上。我突然惊厥得就要晕倒。在所有的线索中断之后,却又从无尽的杀戮与尘埃中找到了这一伏线。
短短的一段日子,我们家几乎被人灭门。而凶手则是游荡于警方的视线之外,这件事情被列为大案要案,其上级还下了指示要限期侦破。警察开始抽丝剥茧的过滤所有可能与此案有关的人和事。但凡曾经和我们家有过矛盾的人都被详细排查。然而距离真相却始终遥不可及。
廷风的精神几近崩溃,他休了学,又担心我们是不是也会遭遇不测,索性搬到剧团和我同住。而我,却似乎已经丧失了心智,每日一言不发,铁着一张脸看着这世间岁月。廷风有时会故意和我说些什么,他害怕我的精神会出问题。可是我却一心想要疯魔,毁掉自己的经历和记忆跳出这生死轮回。
除了唱戏,我什么都不做。一出《牡丹亭》让我唱成了悲戚不已的哀歌,邓老师心疼地在台下看着我。剧团花园里的夹竹桃就快要开了,那云朵一般的粉白花卉像是枯朽的尸身错落地插在泥土里,会有多少的苦难折磨再次降临呢?
那个梦境渐渐地远去了,我梦到那座颓败的死城的次数变少。更多出现的,是那个我无从考证又分明确认的叫尚云夕的戏子,他站在城墙上声嘶力竭地唱着,转身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眼睛里流出鲜血,像是一片惨白的招魂幡在大风中孤苦无依地飘着。
我开始往自己的茶水里加入那些灰褐色的小木棍,品尝那种苦涩寒凉的味道。告诉廷风那是一味名叫黄芪的中药,并且要他和我一起喝下很多那种苦的让人绝望的茶水。
我们几乎不吃饭食,只靠着这凄苦无比的茶水来抵抗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受的劫难。
那是2006年4月,一出《牡丹亭》的华丽凄然中唱着无人能懂的句子,我和廷风在那一年体会到了什么是家破人亡。
6
一个月之后,我开始出现幻听,耳朵里一直萦绕着断断续续的歌声。很快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幻觉。
寂静的深夜里,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一束冷泠泠的光自头顶照下来。我借着这光,看见自己,也看见那些福薄命浅的动荡岁月。花开花落东风倦,一夕云梦红颜变,在我咿咿呀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的低唱中,那些写着国破山河的兔葵燕麦,重新又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