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世界任意行走

之十二

费若凡的妈妈接受了法律援助要起诉学校,这是成人世界里的一场恶斗,事件背后牵扯到的利害关系,别说我和央央不懂,就连聪明的费若凡也未必全懂。总之,费若凡在学校里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了。最近一次月考,费若凡的成绩大幅度下滑,就像他主动要为那些不住口地说“费若凡完蛋了”的人提供佐证一样。

老师说:“费若凡,你连这么简单的题也答错,愚蠢。”

哄笑声猛然爆发,费若凡在这片恶意的笑声中将头低下去,像是被淹没了一般。

我站起来,说:“老师,你才愚蠢。”

我被送去校长室接受训话。费若凡像是要守护我一般,固执地待在校长室外不肯离开。

说真的,有的时候我真高兴费若凡的眼睛受了伤。因为他看不见我的样子,所以他不会嫌弃我不漂亮;因为他看不见脚下的路途,所以我可以在上下楼梯时名正言顺地握住他宽大温暖的手掌;并且,在他吃饭的时候,他必须等待我帮他剔掉鱼骨头和鸡骨头,把菜肴仔细筛选一遍然后才递给他吃。我可以当一个小妈妈,我可以拿他当我的布娃娃那样照顾他。

可是假若我为了这些小小的快乐就希望费若凡永远活在见不到光明的地方,那么我和那些为了将天鹅留在湖泊而剪去它们翅膀的残忍大人有什么两样?

校长并没有教训我,相反他对我很亲切,他说已经打了电话要我爷爷来接我。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问我:“几岁回国的,英语还会不会说?”

我耐着性子回答他,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个问题。

“爷爷,我想帮助费若凡。”

在和爷爷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很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央央说,费若凡的眼睛要有人移植眼角膜才会好,我想把我的眼角膜移植给他,只移植一只给他,这样我还有一只眼睛看得见。可以吗?”我仰头望着爷爷。

总是豁达的温和的微笑着的爷爷,破天荒地露出震惊的表情:“南溪,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他脸上每一处皱纹都因为痛苦而轻轻地颤动着,“难道你真的是一个傻瓜吗?”

爷爷的反应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第二天,我把我的计划告诉给央央听,央央直接尖叫,她说:“你没脑子呀,花南溪!”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提议有什么不好,我抬头望着镶嵌着一朵一朵白云的蓝天,我想分一只眼睛给费若凡的心情就像我想分一半面包给路边饿肚子的行乞者是一样的呀,为什么爷爷和央央要那么惊讶?我的膝头摊着那张只得了十一分的数学卷子,我总是记不住老师上课时说了什么。

费若凡走过来,他摸索到我的肩膀,然后用力将我推倒:“笨蛋!”他说。然后,他再也不理我了。

之十三

我又病倒了。爷爷说他要带我回纽约。他说他错了,其实远离尘嚣、返璞归真的生活对我的病并没有任何帮助。相反,我似乎变得更傻了。

我知道这次我回去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央央和费若凡了,所以我偷偷拔掉了插在血管里给我输液的针头,瞒着爷爷和长着姜黄色胡子的大夫,溜出了家门。

我来得太晚了,学校里已经变得很安静,同学们都回家了,我一路走一路伤心,因为我没办法当面向费若凡和任央央道别了。然后,我看见了那场争执,几个人围着费若凡,有人动手推搡他,甚至打他的脸和拍他的头,我立即就要拔腿冲上去,但是我看见了林柔珂。她的表情简直比那几个坏男生还要凶恶。

“死开点啦!丑八怪!“

费若凡除了眼睛受伤,那次事故还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狰狞的伤疤,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是有了伤疤的费若凡依然还是费若凡呀。我喜欢他漂亮的样子就像喜欢一只崭新的布娃娃,但是假若布娃娃弄脏了,我也不会就因此不再喜欢了。

林柔珂曾经是那个最受费若凡珍视和爱护的幸运女孩呀。每个人都应该回报别人对自己的好。她比我聪明,她竟然不明白。

“林柔珂,你才是丑八怪。你是猪。你笨死了!”我说。

林柔珂惊讶地瞪着我,然后冲过来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猜,费若凡听见了那声清脆的“啪”。我的脸颊上燃起火辣辣的疼痛,费若凡忽然号叫起来,就像受了很重的伤的勇士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把伤痛喊出来。那道声音很吓人,费若凡接下来的举动更吓人,他像疯了一样挥舞着他手中的盲杖,受伤后面对欺侮始终逆来顺受的他终于反抗了。林柔珂和那几个坏男孩吓得落荒而逃。

盲杖挑起地上的灰土,一团灰色的雾令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大声地喊费若凡的名字,终于他安静了下来,尘埃落定。时间滴答滴答地走了很久,我走到他身边,我发现他竟然在流泪。

“我不想连累你,花南溪。”他说。

所以那天才忽然将我推倒,又恶狠狠地骂我笨蛋。

“可是我真的完蛋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费若凡双手捂着眼睛,用力地按下去,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我急忙将他的手拽下来,然后大声地向他喊道:“才不是呢!脸上有疤的费若凡还是费若凡,看不见的费若凡还是费若凡。那个真正的你,是不会变的!”

我并不知道,爷爷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我,脸上露出被深深打动的表情。他大约做梦都没料到可以从被医生确诊为“心因性智力发育迟缓”的孙女儿嘴里听见这么聪明的话。

那个真正的你,是永远不会变的。聪明或愚蠢,好看或丑陋,都无力影响一个人的灵魂。

我总觉得我从费若凡已经没有办法折射光线的眼睛里看到明亮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升起。

之十四

我的爷爷是拾荒者,他喜欢去捡那些不太爱护环境的人丢在马路上的烟头。但爷爷同时也是真正的收藏家,上古时代的玉、唐代的卷轴画、宋朝古籍、明清家具,他的收藏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我出生在一个富可敌国的家庭。但,当再多的财富也挽留不住心爱的亲人的生命时,你会觉得钱财是世界上最无所谓的东西。所以爷爷带我回国,过与往日迥然不同的简朴寒素的生活,希望我能将困扰我的那些记忆全部忘记。

“Nancy,”爷爷对我说,“爷爷决定了,我们来帮助费若凡。让他和我们一起回纽约,治眼睛。好吗?”

好!好!一千个好!一万个好!

“可是,等费若凡好了,他可能又会嫌弃你长得不够漂亮,然后不要和你做朋友了。”爷爷的脸上带着考验我的表情。

啊,我差点忘记了,费若凡曾经十分诚实和残忍地告诉我说,他不会喜欢我因为我实在不漂亮。恢复视力之后的他必然又变得像过去一样自信骄傲,到时他应该又会觉得我不够资格接近他了。

“不要紧。”我黯然地回答爷爷。

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比如费若凡的眼睛,高明的医生就可以帮他恢复;有些事情是不可以改变的,比如我的样子,因为那是爸爸妈妈留给我的,我不能变,也不想变。

之十五

我推开门,走上了露台,几只灰鸽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去,这个被称作大苹果的城市,我在这里却从未闻到过水果特有的甜香,我并不喜欢这里,我抬头仰望离我很遥远的天空。

屋子里正在进行一场我听不见的对话。

爷爷说,如果说过的话可以收回,他希望他当年没有对我说过,都怪你,都是因为你的任性你父母才会死掉。

他说完这句话,我就晕倒了。醒来后,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花南溪。

我九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为了及时赶回来,不顾恶劣的天气强行驾驶私人飞机,最后连人带飞机一起掉进了太平洋。太平洋那么那么的大,所以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了。

那位长着姜黄色胡子的大夫是我的主治医生,他告诉爷爷,因为受了强烈刺激,我的心理和智力极有可能停止成长,终我一生,我都只会像个八九岁大的孩子那样,我永远也学不会解微积分,永远没法儿读懂莎士比亚的悲剧。

“但是,Nancy也会像所有八九岁大的前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她会始终拥有强烈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关心别人更胜于她自己,她会始终像真正的天使那样美好善良。”大夫说。

爷爷热泪盈眶,而那个眼神明亮的东方少年,他静静地听完了这场对话,忽然,他开始说话:“如果没有这场事故,没有这段什么都看不见的日子,我会一帆风顺地长大,轻而易举地成功,浮华浅薄地活着,一直到老死……”少年注视着玻璃窗外一直仰头望着天空的少女。

我望着天空,心里十分惆怅,因为我想到只要十二点一到,灰姑娘就会失去魔法的光彩,因为我不够聪明,所以我没有办法立即知道,王子已经在十二点前看到了她的比水晶更晶莹的灵魂。

我转身,看到费若凡正微笑着望着我,他的眼神就像阳光下新酿出的蜂蜜那样,充满了甜蜜与宠爱的味道。我想,我可能是看错了。可是我明明又闻到了那种味道,就是那次费若凡陪我去校医务室敷药时我闻到的那种味道。如果爱的能量伸展在空气中会散发一种味道,我相信,就是这样的味道,类似花香,幽甜、沁人心脾。

爷爷说,我们不留在纽约,我们和费若凡一起回国。以后我可以继续和他一起上学,继续和他做好朋友。

一天,费若凡说:“花南溪,你真的像花朵一样漂亮。”我吓了一跳,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一直在等十二点的钟声,但很奇怪,它一直没有响起。

一直一直没有响起。

上一页 1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