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世界任意行走
文/鲨鲨比亚
之一
我的爷爷是收藏家。
当他整理藏品的时候,整个世界会在瞬间变得无比丰盛,那些藏品琳琅满目形状各异,就好像上帝把“美好”这个词语用不同的材质裁剪了无数次。
我对别人说,我的爷爷是收藏家。别人总是很吃惊,问我,那你爷爷一定很有钱吧。我便随嘴答“嗯,是的,我爷爷很有钱”。
我的名字叫花南溪,我在宁屿中学初中部读一年级,我今年十三岁。
我讲话时尾音总是高高地扬上去,就像一只站在枝头上的鸟儿,卖弄着欢叫时的声音。
我总是很快乐,我喜欢笑,尤其是费若凡被我的视线悄悄地捕捉到的时候。
我会在人群中辨认他的背影,然后偷偷地模仿他走路的样子。我会在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猛地将头扭过去,脸上挂上求知若渴不耻下问的表情,然后一直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幅博物馆难得展出的世界名画。
当他像矫健轻捷的美洲黑豹一样在操场上挥洒汗水时,我就会想起深海里的蚌壳。因为他的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就像一粒一粒的珍珠。
费若凡是我的同学,他很优秀,很美好,他从未和我说过话,但我依然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孩,完美得好像被一亿只春天的蝴蝶亲吻过。
之二
我在学校只有一个好朋友,她的名字叫任央央。
我认识央央是因为开学大扫除时,我递了一根刚从学校小卖部买来的赤豆冰棒给她。央央流了好多好多的汗,因为她很胖很胖。
所以,大家都不理她。其实,大家也都不理我。因为我太喜欢笑,笑起来又太用力太诚恳,看起来实在是比白痴还要白痴,央央很诚实地告诉我。
没有人愿意和白痴做朋友,当然,还有胖女生。
我咬着冰棒,仍旧在笑。新同学的厌憎实在太藐小了,我想,他们还完全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以及伤痛可以有多么深。
“不要紧,”我拍拍央央胖胖的手臂说,“我们两个做朋友。”
其实,对于所有不太聪明的小孩子而言,友情的缘起一般都很愚蠢。比如,我和央央,因为我手里多了一根送不出去的冰棒,因为她流了很多汗很需要吃冰棒,所以我们结为至交,然后在随后岁月的相处中,越来越喜欢对方的缺点,完全将这个缺点看成天底下上独一无二的优点。
我和央央经常一起坐在别人不要去的角落,我们在笔记本上画小人,都是班上同学的Q版漫画,其实我和央央一样,都想成为每一个同学的朋友,可是大家看不起我们、不答理我们,我们只好把这份纯真的渴望用力地压在心里。
我画Q版的费若凡,在他漂亮的短发上画了钻石做的皇冠。央央画林柔珂,她在她头顶上画了一坨屎,林柔珂总是“死肥猪死肥猪”这样喊央央,所以就算央央心地很善良,她也没法儿不讨厌林柔珂。
那坨屎周围还有发射性线条,看上去热气腾腾的。
“林柔珂以为她是天使吗,好呀,我就让她做‘天屎’吧……”央央的声音忽然哑住,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笔记本被人劈手夺去。
我和央央一起,战战兢兢地回头,果然,林柔珂不知何时来到了我们身后。她看到了那坨屎,气得樱红色的嘴唇都开始颤抖了,她又看到了戴着钻石皇冠的费若凡,似乎更生气了。
之三
林柔珂撕掉了那些画,然后在第二天课间当央央拿出奶油蛋糕偷偷地啃咬时,她走过去骂央央是死肥猪,应该用铁钩吊在肉联厂的冷冻室。她骂得很大声,全班同学都听见了,大家都因此而笑话央央,央央趴在桌上哭了,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我觉得这十分不公平。央央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长得胖怎么能算一个错误呢?可是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觉得林柔珂欺负央央是最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了,央央活该被羞辱。
我走过去,对林柔珂说:“你才是肥猪。”
林柔珂震惊地看着我。
“你瞧,我骂你一声肥猪你都会难过得不得了,而你却一直在骂任央央。”我试图和林柔珂讲道理,“天地间的能量永远都是平衡的,所以弱小者终究会得到保护,恃强凌弱的人是最愚蠢的,并且一定会得到惩罚。”我将小时候在教堂里听到的一些说教胡乱地糅合在一起,看着林柔珂的脸说出来,希望可以感化她。
听完我的话,林柔珂忽然一笑,说:“花南溪,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上帝,叫他劈道雷下来打打我啊?”
全班同学爆发能将屋顶掀翻的哄然大笑。
林柔珂拿起旁边同学刚刚冲好的咖啡猛地向我一泼:“滚开啦,你这个脑残!”
我的白衬衫染上了灰褐色。那个色块一直向四周蔓延开来,我觉得皮肤灼痛。
“管闲事的下场就这样的。你又不是农场主,干吗这样保护一头猪啊?”林柔珂站起来,还想用手推我的肩膀。
但是有人制止了她,架住了她的手腕。
一直表现得像母狮子一样凶悍的林柔珂忽然变得像小白兔一样温柔:“费若凡,她们还在纸上画你,真是恶心死人了!”
我的脸猛地涨红了。
幸好费若凡并不计较这些,只是沉声对林柔珂说:“算了!”
原来当女孩变成灰色的时候,白马就会降临啊!所以童话里有灰姑娘,又有白马王子!我愣愣地看着被咖啡染了色的衬衫前襟,然后我在费若凡关切的询问声中抬头笑?
“你没事吧?”
“没事!”
费若凡明亮的眼瞳里的那个“我”的倒影太小太小,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一刻我的笑容很“二”、很痴傻。
之四
费若凡担心我烫伤,好心地陪我去医务室。
一串水泡在我的胸口一粒粒地突起,像一小撮长错地方的石榴籽,春天的空气很软,像过滤过的棉花,还带着泥土草叶和花瓣的甜味。
医务老师很贴心,上药的时候一直问我疼不疼。我看着淡蓝屏风外坐着等待我的费若凡伸出长长的腿说:“不疼呢。”真的不疼呢。在充满药味、酒精味以及消毒水味道的白色医务室里,我却一个劲地闻到了不知名的花香,幽甜、沁人心脾。
手机响起,费若凡接听,他有点不耐烦却依然温柔地向电话那头的人说:“如果真的弄伤了人家,你怎么收场?”
啊,原来是因为怕林柔珂惹上麻烦才对我这么好啊。
小小的失落像地上的小水洼被踩后溅出的水滴。我尽力配合费若凡大大的步伐,从医务室出来时整个校园都是寂静的,夕阳像一枚煎得很好的蛋贴在天边。费若凡说:“太晚了,你家住得远,我送你一程。”所有的失落像吃了解药一样迅速地变成了欢喜。
没有走多远,便看见了爷爷。有的时候他是会在学校外等我放学的,好似我还是很小很小的孩子。
“爷爷!”我大喊,整个身体都因为过分用力而弯曲起来,我自己看不见我自己,我的举止实在和一个几岁大的小娃娃没啥区别。
正弯腰用铁钳捡烟屁股的老人家抬起头来。他看到我,笑起来,拎起装满瓶瓶罐罐和各色垃圾的麻袋,向我走来。
费若凡先是震惊地瞪圆了眼睛,然后他缓缓地笑了,像是经过了漫长的、费劲的思考,才能将这个笑容挤出来一样。
我对每一个人说过,我的爷爷是收藏家,我的爷爷很有钱。
我指了指向我走来的步履蹒跚的老人,很骄傲地向费若凡介绍道:“这是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