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菊扣
我迟疑片刻,转一转门把手,活的。
我推门进去,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人。准确地说,是没有活人。那些没有灵魂的尸体摆放成整齐的两排,直挺挺地躺在停尸床上,身上均裹着一块白布,如同西方传说中的白色幽灵。
可是真正的幽灵并不是这些安宁死去的人。
我微微低下头,看见一个女孩蹲在我对面的角落里。她穿着与我相似的病号服,双手紧紧地环着膝盖,脸低低地埋在胸口,似乎腹部有什么东西,被她紧紧地抱作一团。她的头发是一种没有光泽的黑,很长,从头顶开始,一直拖到脚趾的部位。
“哎。”我叫她,“是你在叫吗?”
她缓慢地抬起头,看看我,仿佛是点了点头,又像是在颤抖。
我终于看清几缕头发中她的脸,鹅蛋形,吊梢眼,略略翘起的嘴唇,鼻子是精致的悬胆状。我不能说这张脸有多么好看,因为虽然五官端正,但是隐隐地透出一些使我不舒服的感觉,令人不愿意称赞。
我说,你为什么要哭?
她却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是的,全部,全都是因为他,他害我,你们全都想害我。
你见过白小小了吗?
她低下头,狠狠地说了一句,我要杀了他,要将他的心肺肝脾全部剜出,要他痛苦无比地死去。
她抽动着嘴角,颤抖着,开始发出不似人类甚至不似鬼魂的大笑。
有什么不对劲。我稍稍镇定了一会,心里传出来这样一句话。哪里不对。
我抑制不住心里的疑惑,一步一步走向前,与她近距离地对峙着,风口传来阵阵冷冷的风,将尸体上的白布撩起,放下,撩起,放下,撩起——像是要掀开了,又放下了。
她还是不说话,这使我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对她的打量上。
一般的鬼魂害怕风,因为它们质量轻,容易被吹散。而她却丝毫没有表示出对于风口的恐惧,她笑过之后恢复了安静,牢牢地坐在那个角落,纹丝不动,连头发也纹丝不动。
我猛然想起,书中曾经提到过一种法术,是属于鬼魂世界的影子分身,鬼魂可以用它复制自己曾经的影子以迷惑敌人,但是这种法术仅仅能复制形象和声音,却不能用它制造出攻击和思考着的意识。
我用手去触碰她,她却随着我的触碰消失了。
我这才想到,原来这个医院除了花妖以外,还有别的不干净的东西。
7
十五之夜,月满阴盛,魔物肆行,妖气冲天。
我也真够倒霉的,居然要在这种倒霉日子里在医院这种倒霉地方捉一只不知来头的倒霉妖怪。
废话不多说,先向病房杀去——如果刚才的影子分身是为了阻拦我,那么那只妖怪的目标一定是我房间里的白胡子爷爷或者白小小。
刚走到病房门外,便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一个尖而细的女声说,你愿意用你的所有,换取他的性命吗?
是的。我知道我今天无法斗过你了,但是,请你让他平安活下去,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不愿看到他被你杀死——是白小小的声音,它反抗我的反式召唤,原来是为了守护病房里的白胡子爷爷。
我透过门缝看见那个尖细女声的背影——果然是我在太平间看到的那个长发女孩。她似乎已经与白小小战斗过了,很明显,白小小败了,像一朵被霜打过的雏菊,四肢无力地瘫在地上。
老爷爷却在轻微地打着呼噜。他睡得很沉,嘴微微张开,白胡须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对于已经到来的危险,他完全没有感知到。
好的,既然你愿意,就在我手中化为原形吧,我好将你像那些医生一样一口吃掉。女孩对着倒在地上的白小小伸出手,侧面的眼眶瞬间裂出无数细小的纹路,暗红色黏液状的血从里面涌出来——这并没有吓倒我,但是当我推开门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那个女孩转过身狠狠地瞪着我,她的腹腔不知被什么切开了,一大串深褐色带着肿块和绿色霉斑的内脏挂在身体外面,让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恶心和恐惧。
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定一定神,念起退魔咒。一串咒语在电光火石之间向女鬼打去,却最终落在了地板上。
我一愣,看见床头柜上那一大叠符咒,胡乱抓起一张退魔符向她身上贴去。
呃?
那张退魔符直接穿过女鬼的身体贴在了我的病床上。
竟然没有用?
我有点慌了,干脆将那一大叠符咒一股脑儿向女鬼砸去,但是,它们也像那张退魔符一样被砸在了我的病床上。
我不由得大汗淋漓——林卡呀林卡,难怪书上说厉鬼是未成年女巫的克星——这鬼魂压根儿就没有实体,对于你最擅长的物理攻击毫无反应,你这下死定了。
女鬼狞笑着转身,将白小小推在一旁,说,我还是先杀了他吧,免得再多出什么人来生事。
不!白小小绝望地叫道,你明明答应我不杀他的!
女鬼向老爷爷走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却找不到任何解决的方法——说什么最擅长,我只会物理攻击啊!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亲爱的爷爷被这个三八害死?
女鬼还未走近那张床,却发出一声比先前更凄惨的叫声:
“不,这是为什么!”
我顾不上擦头上的汗,趁机扶起地上的白小小,接着定睛看向床上的老爷爷。
他不再打呼噜,身体的律动停息,胡须也安静下来——他已经去世了。
他去得很安详,眉目平整,嘴角含着一抹笑—— 一定是在谢谢白小小这些年对他的照顾吧。
那只女鬼不知怎么了,竟开始歇斯底里地撕自己那些丑陋但是无形的内脏,她像一个疯子那样在房间里跺着脚,扯头发,在失去信念的绝望中灰飞烟灭。
医院终于又安静了。
“你想知道为什么,对吗?”白小小吃力地对我说。
她努力用羸弱的手臂支撑着身体,张开手掌,一枚小小的彩色光球向我飞来。
我进入了白小小的记忆。
8
画面的开始是以自下而上的视角向前推进的。
一个人深深地躬下身子,用巴掌大的专业花匠铲给一棵棵小苗松土。那个人是个好看的青年,松好土,他轻轻地用双手掬出一把厚实的草木灰,放入小苗附近的一圈土槽中,用泥土盖好。
这是老爷爷还未老去的时候,大家都叫他苏明,是个医生,在一家医院任职。
苏明在主持一次解剖手术之后因婚姻的关系去了异地。
在异地,他以养花为职。经过几年的努力,他养出的玫瑰与百合远近闻名,有许多达官贵人和富家小姐慕名来买。但他单单喜欢屋后那片狭长土地上的雏菊花,每天花许多的精力在对它们的照顾上。仿佛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那些雏菊虽不名贵,但花盘大,花期长,色泽明亮,清香远播。
及至年迈,他回到以前的城市。十五那日突发急性肠胃炎,被送进原来任职的医院,从此一住便是十年。
他不知道,人死还有魂灵存在。
他以前所在的那家医院是在民国年间建成的,建成初期由于资金充足,引进了当时最为先进的设备,加上医生们的医术高明,护士服务周全。生意一直不错,治好了不少病人,院长办公室里挂满了“妙手仁心”“杏林先锋”这类红底镶黄边的锦旗。
后来医院来了一个病人,是个鹅蛋脸吊梢眼的小女孩,脾气很坏,常常在病房里骂人,摔东西。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肝脏上长出了一些肿瘤,他和同事们对此没有办法,只好让她自生自灭。
小女孩死的时候一直在凄厉地叫骂着医生和护士,眼眶眦裂,口鼻流血,十分可怖。
小女孩死后,他在征得她家长的同意下解剖了小女孩的尸体,发现肝脏上全是深褐色的巨型肿块,肿块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绿色霉菌。
那之后,包括参与解剖的医生在内,医院的许多人在一夜之间忽然消失。于是医院不再门庭若市,日渐衰败为门可罗雀的空房。有人说是红卫兵将他们抓去了,也有人说这家医院出了妖魔。这些猜测林林总总,却总有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