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呓者,卖梦为生
文/阿莫也
我着一袭白色绢质的长裙,飘飘然行走在这人世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行走了三百年,也许一千年,我真的已经不记得。
我以卖梦为生。简单地说,你给我白花花的银子,我给你想要的一个梦。
你想要什么梦?升官或者发财?得子或者艳遇?我很直接地问你,你也可以很直接地回答我。然后银子丢进我身边的金钵里,听到叮当的声音,你离开了,我也离开。
我每个时辰只能卖梦一次,对于那些贪婪的顾客来说,我付出的很多,一个梦要耗费我多少的能量我不知道。只是每次听到叮当的银子入金钵的声音的时候我就已经四肢无力。
“小姐,你何必这么辛苦?你至少不是为了银子吧?”盏灯这样问我。盏灯是我长久的生命里第一个敢和我说话的使童。一个15岁的女孩子,唇红似血,发黑如锦。
我不缺银子,我缺梦想,我缺希望。我卖梦给那些人,很多甚至是痴心妄想的人,但是他们至少有梦想和希望,而我除了等待楚君轮回间遇到我,再没有别的念想可以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也卖我一个梦,让我在梦中与楚君相见,然后我可以死在梦里或者在梦醒后死去。
1、 一个女人,在我创造的梦里哭泣
我卖梦,只卖给男性,几百年来一贯如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定这规矩,但是既然有规矩我就没有破坏过。其实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这规矩还是为了我的楚君。
又一个懒洋洋的早晨,初春,空气中仍有寒意,大门的风铃声响起来,丁冬丁冬,像山泉的声音。我说盏灯去开门吧,我们有客人来了。盏灯伸了伸懒腰说,你至少要梳洗吧。盏灯说话总要说“至少”,把任何事情都放在最小的可能性上。我摇头。我不用梳洗,没有人会见到我的样子,我是隔着轻纱给他们梦。
“对不起,我家小姐是不卖梦给女人的。”盏灯的声音传过来。我知道又是一个女人,要么要美貌如花的梦,要么要晋升宫位的梦,要么要诞下子嗣的梦。她们的一生都是围绕一个男人或死或生。我同情她们,就如同同情自己。所以,我不能。我不能让她们在梦里万事成真,而醒后肝肠寸断。我只卖梦,我不能改变哪怕一点点她们的生活。所以,我的牌匾上写着“卖梦坊”,又有醒目的雕刻字“唯卖梦于先生”。
屋外有女人嘤嘤的哭声,有盏灯的劝阻声。我只当没有听见,用清水抚面,对镜而妆。
就在我收拾妥当的时候,盏灯迟疑着进来,面带难色。
“盏灯,那女人还没走么?”
“小姐,你能不能就破例一次,卖一个梦给她。”盏灯目光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盏灯,你知道我的规矩。”
“可是,她真的需要一个梦,哪怕只是一个梦也好。”盏灯提高了一点声音。
“盏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梦想破灭的打击,同是女人,我何忍?”
“就卖一个梦给她,就这一次!”盏灯向我走近来,见我的神情严肃,又退回去。目光楚楚可怜。
我不知道盏灯是我第几个使童,但是她好像没有像其他使童那样子怕过我,好像我却要讨好她一样。多久了?好像盏灯在我身边也有一年了吧。她替我挡了那么多不识字或者不知趣要买梦的女子,为什么唯独这一次她却反倒要来求情。
“盏灯,若她能承受,或许……”我说出这样的话,自己都很诧异,什么时候我开始这么柔和到要破坏自己的规矩了?
“能的!她一定能!至少我这么认为。”盏灯雀跃着出去扶了那女人进来,这时我的面前已经有了一道轻纱。
盏灯扶她,是因为她已经年老,迟暮已已,头发花白,皱纹毫不留情地堆满她的脸。但是,她干净,衣袖无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可以挑选出不洁净的地方。
“姑娘,原谅我唐突,我是知道姑娘是不卖梦给女人的。但是我时日已近,唯愿在入土前得一梦告慰自己的心灵。”老人家声音缓慢,确实有虚弱的体征,这样的看淡生命,但求一梦,我倒有几分动容,再侧眼看盏灯,已经是伸长了脖子等待我的答应。
“好吧。你想买一个什么样的梦?升官或者发财?容貌如花或者得子终老?”我问得很直接。
“不,姑娘。”她继续缓缓地说,姑娘,我要一个梦,我要梦里我的女儿叫我一声妈妈,唱一首歌给我听。我年轻时是宫中的一个女官,怀了一个将军的孩子,我为保命,用头上钗子刺向小腹,可惜女儿命大,我辗转生下她来,由故里照顾,可她不安分,非要来宫里学做丫鬟。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我把西域的草药偷放在她的饭菜里,让她从此不能再说话。从小到大,她只能叫我姨,从前是我不肯让她叫,现在是她不肯叫。”
“她既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你叫她怎么叫你?”我听得入神,随口问道。
“姑娘,我就要离开红尘,归去休矣,但是我还耳聪目明,其实她从来没有吃那些我下了药的饭菜,只是怕我疑惑才装作哑巴,一装就这么多年。她现在嫁了一个农夫,做了农妇,她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日路过她的家时,分明听到她教自己的孩子说‘妈妈’,这两个字她读起来让人心碎。”老人已经落泪,盏灯更是泣不成声。
“盏灯,给老人家一个椅子吧。”我命令道,那些男子不需要椅子,很多时候他们在享受梦境的时候甚至手舞足蹈的。但是,我知道这老人家需要,她不但虚弱而且哀伤到了极点。”
盏灯给老人家一个椅子,老人慢慢坐下,我给了她一个梦境。
梦里是个夏天的黄昏,满山遍野开着黄色和粉色的花,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在秋千边迎着黄昏的阳光远望,不远处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边摘黄花边喊:“妈妈!妈妈!看我摘的花漂亮吗?”年轻美貌的女人笑得灿烂无比,“漂亮,真的很漂亮!妈妈的女儿快过来,这里有秋千。然后,她把孩子放在秋千上,轻轻推动。孩子兴奋地叫着:“妈妈!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无边的美景,幸福的母女,最后那个女孩子唱了一首歌,一首我可以轻易吟唱出来的童谣。虽然梦境不长,但是要创造这样的景象我还是耗费了很多力量。就在我要结束梦境的时候,那个女人,梦里的那个女人竟然哭了起来,泪流满面。
这不正常!梦里的一切是我创造出来的,我从来没有想让那个女人哭泣!
梦境终于结束了。我虚弱地倚靠在软椅里。
接下来应该是那个久违的声音,从前,我都会睁着眼睛看他们伸手的样子。我不看银子,我看他们的手,右手背上是否有一道疤痕。我的楚君手上就有一道疤痕,在我被乱马追杀的时候,一道光过来,他伸了右手去挡我的后背,就有那道疤痕。我决绝地认为,无论怎样轮回,那刀疤永远不会消失。
我在等我的楚君,我在找我的楚君,等了几百年,找了几百年。
“姑娘,我没有银子可以给你。”老人家的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算了,但愿这梦能伴随你的长眠。一路走好。”我只能这样子说,虽然有些残忍。
“姑娘是好人。”老人说着这样的话,慢慢随盏灯退去,盏灯挂了门。进来看到我的时候,竟然吃惊地问:
“小姐,你怎么哭了?”
2、 那年我初遇楚君,又转瞬分离
盏灯,我哭了么?我昏昏地睡去。意识清晰间,我听到盏灯说:“是的,小姐,你哭了。至少你的脸上有泪珠。”
大约一个时辰后我就醒了过来,我从来没有过梦,不似正常人一样可以梦到日间所想的东西。也许我把自己的梦都卖给别人了吧。
等我醒来的时候,一切如常。只是盏灯看我的样子有几分奇怪。
“盏灯,你有话要问就问吧。”
“小姐,你从来没有梦过吗?”盏灯问我。
就在几天前,她小心翼翼地告诉我说她做了一个梦。她要讲这个梦给我,又怕我不许可。所以,眼睛睁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