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王东开心地拥抱我。我说:“我终于抛却了一切的负累。我自由了。”

王东狐疑地看我,我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台词,他是觉得我冷血,他宁愿我痴缠在上一段恋情里跟他若即若离,我想是我太了解王东,他需要旁的事情来证明我是值得他爱的姑娘。

我不计较,我只是寻找出口,筹备逃脱的可能,旁的事情现阶段对我都不算重要。

我试着跟钟佩联络,信号却是中断。

连钟佩也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自此我在上海的时光真的就成了我一个梦境。这也无妨,原本生活跟梦境就无差别。

最后终于打通录音电话,我在电话里说:“钟佩,再见。”

我决定要在我的故乡洛阳古城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王东在耳边说:“亲爱的,让我们重新开始。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我也不去辩解,只当是重新开始,反正我是决意重新开始。

邮局打电话通知我:“林小姐,有您的一个退件,麻烦你有时间来一趟。”

我烦躁不安地挂断电话,冲去邮局,取回邮包回家。是那个装着铜钱寄往上海的邮包,打开电脑,翻出邮件,资信核对,地址没错,姓名没错,甚至连邮编也没错,怎么可能被退回来呢。邮局工作人员解释说,邮包被退通常的情况是收件人的信息有误,不过也可能是对方拒收。

拒收?啊,这可不是我的错,我有证明曾经发货,还可耻地浪费我付双倍邮资。

可我去查询我银行户头,523元顺利到账。没有人来跟我交涉,也没有人申请退款。

我打开退件,铜钱依旧在,竟然多了一张磁卡。那张磁卡通体灰色配红色装饰边角,有种沉静忧伤的美感,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包裹里,跟铜钱并排躺在一起。

我想弄出个究竟来,坐在地板上慢慢研究。磁卡的正面是一排看不懂的文字,背面是一条环形的路线图,下面的文字注解说,这张车票,可以在任意的一个站点上车,任意的一个站点下车,供全年不限次乘车使用。其中有一站是上海,就在环形线路的角落,字体小小的,若隐若现,更像是一种技巧拙劣的诱惑,当然也有洛阳的一站。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张车票,我决定重返上海。

在车站我对送行的王东说:“感情上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我以为我忘记了过去,其实却是忘不掉。”

王东先笑再说:“纵使我再傻,我也明白,但我是爱你的,没别的。”

我又忍不住说假话:“这次,等我从上海回来,等我了结所有的事情,我就回来找你。或许我们是有机会开始的。”

王东说:“林离,我给自己的爱设定一个期限,七年,我记得,你也要记得。”

我恍然退回火车上,我被王东吓到了,那个数字太可怕,我难以想象,七年,七年过后,我们都老了,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那个时候,还会爱吗?我也给我的爱设定过一个期限,不过是短短的四个月,可是那四个月,却犹如四个世纪那样的绵延漫长,我也在那漫长的时光里死去活来了好几个来回。

窗玻璃隔开了我跟王东的世界,我在心底默默地说,洛阳是我的故乡,不管怎样,我都会再回来。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年,也或许是落叶归根的那一刻。

钟佩说我太过梦幻,其实我不过是笨拙地遵从现实,若爱情是我的宿命,我并不想刻意逃脱,铜钱去又回,必然是一种天意的选择,我尊重我的心。

再见,王东。

火车启动后,车厢里的人很少,也并未见到乘务员,我随便坐下来,并没人来惊扰我。我拿出磁卡车票把玩,想知道这趟列车的其他乘客是否也拥有这样一张贵宾卡,可是昏黄灯影里我所能看得到的乘客都在昏昏欲睡,车厢里流淌着低缓的不知道什么语言的音乐,听起来很像是靡靡之音,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大段大段的梦境汹涌袭来,所有的梦永远都是同一个场景,《阿飞正传》上的张国荣,在昏暗的车厢里被仇敌暗杀,无人知晓,无人知晓,这一秒过去永远就过去了,下一秒又焕然开始。可是属于阿飞的时间却再不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梦中惊醒,车缓缓地停靠在安静的轨道上。

车已到终点,我跟着稀疏的人流走过通道和台阶,走出地面。满眼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文字,陌生的语言,陌生的空气,我感觉恐惧极了,我开始发抖。不管怎样,我需要看清楚我进入到了一个怎么样的世界,我左手握着铜钱,右手握着磁卡,晃入人流。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一直喜欢的是我自己,我喜欢我熟悉的空气,我喜欢融化在上海的空气里的那个姜东。至于王东,不是不喜欢,只是他不在上海。而洛阳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它少了上海的虚无和不可知。

走到累。竟然跟钟佩相遇。钟佩冷面微笑:“你好啊,林离。”

“钟佩,竟然遇到你,我们这是在哪里?”

“空城啊。你的车票上没有写明吗?”钟佩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太阳。

那空城的太阳,充其量也只是昏黄的月亮,我真是厌倦死了这冰冷的城市,我喜欢热闹繁华的上海,喜欢在喧闹中跟我的男友彼此相守。

我瞄一眼右手的磁卡车票,果然看到空城。就在原来我看到过的写明上海的位置,是的,就是那个环形线路的角落,空城的标志上还有一个鲜红的标注箭头,指明持卡人目前所在位置。我大惊道:“钟佩,你怎么来的?”

“火车啊。空城唯一的交通工具。”钟佩不在乎地说。

我把磁卡车票递到钟佩眼前,紧张地说:“是说这个啊。钟佩,我真不喜欢这样的空城。你什么时候回上海,我跟你一起。”

钟佩看着我,沉默。

我赶紧说:“是,我是发誓再也不回上海。可是我很想去看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邮包的收件人,我要去问他为什么要不惜代价竞拍我的铜钱,我还要问他为什么付款而不肯收下铜钱,最重要的是,我要弄清楚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最最重要的是,我想见到姜东。

钟佩摆摆手说:“这个,我帮不到你。因为你的车票上没有上海。”

是,此刻我手持的磁卡上没有上海,上海被空城代替。

“我可以另买票啊,我有钱。”

钟佩还是冷面笑:“你看到有卖票的地方吗,火车上甚至连工作人员都没有。再说你口袋的纸币在空城也不一定流通。”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焦躁地原地转圈。

“沿路返回。”

钟佩只肯给我短句,我恨死了这个空城,它的氛围太诡异,让曾经跟我生死与共的钟佩也悄然改变了模样。

钟佩完全不看我,不管不顾我,扬扬手说:“我还要赶时间,再见。”

下一秒,钟佩就不见了,连影子也没有。

我只好小心地躲过一些阴暗的影子,走回地下道,重新上车。

然后,一样地,开始睡觉。

醒来,火车到站,终点是故乡洛阳。

王东在站台等我,他迎着我诧异的目光笑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

“这么说,你每日都来站台等候上海开来的火车?”

王东不理,只问:“旅行顺利吗?”

我黯然摇头,“再也回不去了。”

王东揽过我的肩,几乎快把我拥入怀中,他说:“是的,我跟你,我们所有的人,没有人能够再回去了。”

十五岁之前,我一直晃荡在洛阳城,可是却未曾认识王东。

姜东消失后,王东在我的生命中悄然出现,我一直都疑心这是上帝的安排。王东在一个清晨自然地跟我打招呼,他说:“嗨,早上好。”他又说:“我在洛阳,你呢?”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在上海。”

接着王东就说:“我煮咖啡的手艺很好呢,若有机会我愿意煮一杯给你喝。”

那段时间钟佩常常到老房子陪我,她看着我一天一天欢快起来,不过她的情绪很难猜,根本就看不透她是为我开心还是为我担忧。直到那一天,我说:“钟佩,我决定要离开上海了。我想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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