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钟佩只说:“回去也好。或许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回去?或许只是换个城市,随便一个城市也不一定。”

钟佩娇媚地笑:“因为啊,人到最后总是要回到故乡的,我猜。”

我突然有些害羞,觉得自己莽撞地闯入钟佩跟姜东之间,或许还为此抢走了原本属于钟佩的感情,现在我却又绝情地抛离这一切,回到我的起始点去。可是钟佩呢,她没有进退之地。我像一个惹人讨厌的飞蛾,莽撞闯入,再狼狈离场。

钟佩悠悠地说:“回去找一个会煮咖啡的人,然后两个人慢慢品着咖啡也是一种地久天长。”

我只好招认:“是的。钟佩,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说他煮咖啡的厨艺很好。重要的是,他是故乡人。我也累了,想要回去喝一杯试试看。”

我就是这样回到洛阳的。

第一次在洛阳火车站看到王东,骤然觉得他的眉眼跟姜东有几分神似。我把电话打给钟佩,她已经断线。

王东左手提着我的行李,右手牵着我的手,温柔地低头,他并不避讳有一个姜东横在我跟他之间,他说:“林离,我会像姜东一样给你足够的爱和温暖,我会像他一样去爱你。”

他说的那样肯定,我简直疑心他就是姜东了。

这也是我一直想再次回到上海的最重要原因,因为好奇。

王东真如他言,每日清晨起床煮好咖啡等我,他坐在初阳的光辉里,微笑看着我喝完一杯咖啡,然后陪我到西山散步,一直走到武则天用脂粉钱捐雕的超级大佛,然后再走回去。我的脚步总是会在大佛前稍稍停留,用心祈祷,却总也不很灵验。

我已经忘记了有姜东陪伴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梅雨季节的上海,昏暗潮湿的老房子里,到处弥漫着咖啡的浓香,我们看不清楚彼此,我只能闻得到他的气息。可是洛阳一直晴朗,所以我没有办法作出对比。

对比也不公平。

我心里惦念影子一样似是而非的姜东,没办法接纳另外一个人。

可是我却有点儿爱上他了,这让我很苦恼。每日清晨睁开眼睛心底最期盼的是印刻着王东字样的咖啡,那杯墨色的饮品似乎有一种超常的魔力,给我无意穷尽的快乐和幸福感。

钟佩的电话始终断线,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再回一趟上海。

王东竟然赞同我去。

我收起磁卡车票,捏着王东为我买的纸质车票再次登上直达上海的火车。这一次我没有睡觉,我一直趴在低矮的床铺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一波一波地飞速掠过,好似是自己的身体在飞。又一眼,我好像看到姜东,他就在窗外,伴着我一起飞。那一刻,我是绝望的,我想大概是我爱姜东太深,他已经融入我的血骨,没办法彻底分离。

黎明时分,火车进站。这次我真的回到了上海,乘地铁至静安寺站,兴致勃勃地对照纸条上的地址一家一家仔细寻找,在一家小巷子的背面,找到纸条上的那个地址,也是邮包收件人的地址。暗红的铁门锈迹斑斑,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底色,我踮起脚尖朝里望,院子里的荒草淹没了通往正厅台阶。有晨练的老人从家里出来,看到我,默然说:“孩子,这个院子已经荒了很久,没有人住的,走了,都走了。”

“是多久的事?”我忍不住追问。

老人回头看我一眼,笑笑说:“总有十几年了吧。”

地址不存在,那么人呢?

我的铜钱曾经到过这里,可是因为无人接收,又原路返回。这个世界上总该是有一个人,记得这个地址的吧。

我又跑去钟佩的家,拍了很久,隔壁有人探出头来,懒懒地应:“别敲了,没人住的,房客退房走人了。”

这么说,连钟佩也离开了。所有的预感都在那一刻变成现实。偌大的上海再也没有我熟悉的人。

我站在幽暗的过道打了一个电话给王东,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无限凄凉的哀伤,我想,我的世界里,就只有王东了,我定要好好珍惜他。王东安慰我:“乖,不如就回来吧。”

我在上海这一站,只短短几个小时,再无心停留。

我总是觉得奇怪,有一些奇怪的人,奇怪的事,奇怪的感觉,惹得我不得不选择再次前往空城。

跟王东,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不解释,只说出门旅行。王东这次在门口跟我拥抱告别,他说:“亲爱的,只要你能快乐,任何选择任何事,我都无怨无悔。”

我只贴了贴他的额头就走了,我没有说话,也不敢看他的眼睛,那个时候的王东在我眼底已经渐渐变换成记忆中的姜东,这让我感觉很害怕。

空城依旧是灰沉沉的找不到出口的阴沉。

我走到我跟钟佩上次相遇的那条街道,看到她,她懒洋洋地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似乎在等人的样子,我赶紧走过去说:“钟佩,我有去上海找过你,去了你家,可是旁边的人说你退房搬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这些天都去了哪里?”

“是你说过再也不回上海的。” 钟佩没有表情地看着我,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说:“我知道你会再来,所以一直留在原地等你。”。

“我心底有太多的谜团,我只是想要弄清楚。”我自知理亏,音量就虚了差不多一半。

钟佩站在空城灰突突的街道上,耸耸肩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若是我知道的,我保证如实告知,只这一次机会。”

我当然不会放过机会,我问:“为什么你一直待在空城?”

“因为我原本就是空城的人。”

果然够坦诚。

“那姜东呢?”

“他当然也是。”钟佩叹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警告你,可是你不听,是你执意要爱上姜东。”

“是,是我。可是爱情有什么错,我只是爱他而已。”

钟佩牵着我的手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下,她说:“林离,是我在网络上竞拍到那枚铜钱,然后想办法塞了那张磁卡车票到邮包里回邮给你。因为我猜你很想知道真相,怕你找不到我会疯掉。那张车票,无论在什么地方搭乘,最终都将抵达空城,因为它是专属于空城的。”

“那么,现在呢?”

“现在你也看到了,空城跟普通的人间是不一样的,最主要的不同是空城的居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空城,他们容颜不衰,长生不老。可是空城的居民若是想到外面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付出代价,他们一旦离开空城,脱离空城的空气滋养,那他们的生命就会以七年为周期迅速更迭。姜东消失的那天,正好是他二十一岁的生日。”

“那他现在在哪里?快带我去,我要见他。”我死死抓住钟佩的手。

“我是十四岁那年爱上姜东的,于是决定跟他一起离开空城。后来,你知道我们就到了上海。再后来遇到你的时候,我跟姜东已经分开了。因为我害怕了那种更迭不可知的生命循回,想回到空城过一种平稳安逸的生活。姜东也一直在犹豫着,可是后来遇到了你。我不怪他跟你相爱,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们自身的力量可以控制的。他留给你的那枚铜钱是空城人特有的标记,只要铜钱在你身旁,无论他人在哪里都可以方便找到你。”

“我等他那么久,为什么他还不来找我?”我没出息地哭哭啼啼。

钟佩不屑地笑笑说:“或许他已经找到了你。记得要给你煮咖啡的人吗?”

我大惊:“你是说王东?”

钟佩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当一个七年的生命结束,下一个七年就换成另外一个地方的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更要命的是,他还要舍弃必要的寿命去换得跟铜钱也就是跟你之间的信息互通,这是非常耗费精力的事情,他的辛苦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可是为了所谓的爱情,似乎怎么样的付出都不会太累。”

“可是既然他是知道的,为什么他不跟我说?”我竟然有些愤怒了,我不想要在游戏中被人当傻子。

“不能。”钟佩摇摇头说:“若他泄露了空城的秘密,他可能就会被遣返回空城,永世不得离开。就如我。”

“那你怎么办?”

钟佩笑:“呵呵,我无所谓。只要他生活得好就好。这个世界上的爱情有千种万种,我跟他之间也算一种。我只要你记得珍惜每一秒,要知道七年在浩淼的时空里实在是太过短暂了,我是不忍心看着他的时光被浪费,所以才决定告知你真相。繁华的花花世界我也不是没去过,就算是永世待在空城,只要心底有所思念也不会太寂寞。”

原来是这样。

钟佩说:“林离,他是真爱你的。”

我点点头。

钟佩送我到站台,我们拥抱告别,钟佩说:“林离,你不可以再来空城,那张磁卡车票在你回到洛阳之后将永久失效。”我含泪说:“那么,我要怎么才能再见到你?”钟佩眨眨眼睛说:“若我们没有再见,就是我过得很好,我们都不要为彼此担心。保重。”

“保重。”

我踏上火车开始睡觉。

王东在站台上等我。

他微微笑着,我的泪水就模糊了双眼,我跑过去伏在他的怀里,久久哽咽着。

王东轻拍我的背说:“林离,我会每日为你煮咖啡,生生世世。”

“可是我真怕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放心吧,那枚铜钱不会离开你。我保证。”

我就笑起来,只要铜钱不会离开我,王东,不,姜东就会回到我身边,我记得他的话。

我找出一根丝线穿起铜钱,挂在我的脖颈上。

我们的爱情以七年为周期,七年过去,再次重来,想来也是一种极致的浪漫。

我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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