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文/游常乐

  站在学生时代的尾巴上,我决定结束我跟姜东之间的关系。

那时,我还在上海读书,没有住校,而是住在静安寺附近的老宅里。

钟佩过来陪我,她坐在床边,惆怅地问:“真的要走了吗?”

我点点头。这幢经年失修的老宅跟张爱玲故居隔条马路遥遥相望,四年前我到上海读书,为了跟偶像相邻而居的虚荣而停留至今,后来我遇到钟佩,跟她相识,再后来遇到姜东,跟他相爱。

而这一天,我清晰记得,是姜东离开我的第121天。

四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姜东不见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孤独中奔忙了整整四个月,马上毕业了,我没有什么留恋的了,现在没有人肯替我作决定,只有我自己。

钟佩丢下我,一个人走去狭窄的阳台,阳台上养着我跟姜东一起买来的一盆不知名的小花,可惜已经枯萎了,缺爱的植物尚且如此,更何况缺爱的人呢,纵使这个城市空气清新湿润,枯黄的叶茎上也难免落满浮尘,就像无人打理的爱情,苍凉到不忍触目。

我打好最后一个包裹,钟佩转身问我:“这么说,你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绝不。”

一座埋葬了爱情的城市当然是不胜凄凉,繁华也是燃尽的纸屑。我决定回到我的故乡古城洛阳去,那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城市。再说那里还有一个王东。

现在,也只有王东,可以让我在偶尔的瞬间微微翘起低沉的唇角,倾心微笑。

王东在网上这样跟我表白,他说:“我认得你,每天20分钟的咖啡小聚,让你快乐地回去学习。至于我,我只喝水,你已经是我的咖啡。”

他说的是句广告词,我也只当那是表白。溺水的人最容易深信的就是稻草。我正是那个溺水的人。我需要一个回洛阳的理由,我在心底跟自己说,王东也在洛阳,他跟姜东有着一样的名字,他在等我,只需一张车票我就可以抵达,我不用无望守候,我没有理由再假装拒绝。

总之,我需要开始新的生活。

钟佩笑笑说:“但愿。林离,祝你幸福。”

钟佩的情绪很奇怪,自姜东走后,我已渐渐觉察。或许她也喜欢姜东,我不知道,感情的世界一向直来直往,没有这样曲折的划分。

我把所有的行李打包装车,钟佩紧紧拥抱我,“林离,你一定要记得我,不能就忘了啊。等到来日,我们要再相会。”

我看着钟佩,突然有些抽离,这一别,我跟姜东,自此各自天涯。

洛阳的生活温和舒适,我以为王东可以替代姜东,结果还是不可以。他们两个就像真实和虚幻,彼此纠缠,又彼此隔离。

王东坐在咖啡馆的沙发上,几乎哀求道:“林离,人死不能复生,不如我们试着开始。若连试的机会你都不肯给我,这很不公平。”

那些话语中的某一个词汇突然就像一根锐利的钢针狠狠刺在我的心上,我尖叫起来:“不,他没有死,姜东他不会死的,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他只是暂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而已。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王东无奈地说:“好吧,那我等你的心能够平静地面对现实时我再来劝你。”

我在恍惚中想起钟佩带姜东来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一晚,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古旧的地毯上闲聊,壁上的灯都熄掉了,月光透过窗子照过来打在姜东的鼻翼上,就是那样的一刻,我喜欢上了他。于是在卫生间纠缠钟佩,钟佩摇头:“不行,他不适合你。”我抱着钟佩的胳膊哀求:“让我试试好不好,连试的机会你都不肯给我,这很不公平。”钟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出去带着姜东离开。

每一个徘徊在感情旋涡边缘的人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对自己不公平,可是他却不知道感情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不公平。就像是围城,站在外面的时候是进不去的不公平,走进去却又有出不来的不公平。

此前,认识钟佩也是偶然,我在咖啡馆里做兼职,每天都能看到玻璃外面的钟佩,她脸色苍白,面带倦容,穿过斑马线,从马路的那一边走到这一边来,然后她推开咖啡馆的门,坐在卡座上。我就那样看着她,总觉得自己跟她似乎能发生点什么故事。但面对陌生人的羞涩,还是让我难于开口。后来,还是钟佩先说话,方式很文艺,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我笑了笑,凑过去和她聊天。

后来,我们俩渐渐成为朋友。

很多时候,钟佩都是一个安静的听众,听我一个人说,只一次,钟佩看着我说:“林离,总有一天你会离开上海的。上海是个奇怪的城市,气质清澈的人往往没有办法在这里长久生活。”当时我笑笑,心想:上海很好啊,我会离开吗?

如今,当日的预言兑现,我离开上海,回到故乡洛阳。我摸摸脖颈,一根红色丝线挂在我的脖颈上,丝线上牵系着一枚古铜色的铜钱,它是姜东送给我的,浸染了上海腐败繁华的气息。

我记得那一日,姜东约我在静安寺地铁站见面,我匆匆跑进地铁站,看到姜东。他把一枚铜钱放在我的手心,莫名其妙地说:“林离,若有一日,我把你弄丢了,它可以帮助我把你带回我身边。”我手心紧握被浸泡在汗水中的铜钱,只当那些话是姜东的疯言乱语。不过是一枚铜钱而已,在恋人的眼底,却神通三界,法力无边。后来姜东就在那次著名的地铁事故中神秘消失。

是的,我只觉得他是消失了。钟佩买报纸来,拿出全黑的一版,找姜东的名字给我看。那两个白色的小字就像两束光直直刺射我的两个眼球,我始终都没有看清楚过,或者说我已经没有看清楚的能力,我的心被击碎被掏空,我每天只是躺在床上等着黑夜的来临,期待在梦中跟姜东相会,他不来,我就一个人孤独地游走在无边的黑暗中,数次从噩梦中醒来,吞下助睡药丸,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重新回到梦境。

我在床上躺了四个月,那枚铜钱一直攥在我的手心,日日夜夜。可惜我一直都没能回到姜东身边,就连梦也没有。我确信我们不会再相逢了。

钟佩在站台上送我时说:“林离,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没有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姜东,包括你。”

“抱歉。”我低声说,我失去了辩解的力量,爱和最爱的比较只会毁灭我跟姜东的爱,我只相信我跟他之间的爱是世界上最爱的。

钟佩摇摇头:“哎呀,我跟你,谁也不必说抱歉。只是爱情这个东西很奇怪,往往是失去的那份才念得更深。”

我知道,我早该知道,就比如那一刻站在钟佩对面的失魂落魄的我。

钟佩再说:“林离,我的意思是啊,其实王东也不错。”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王东的?”

钟佩也难堪自己的失言,压低了声音答非所问:“林离,我只是担心你,凡事想开点。”

那时候王东只和我在网上相识,钟佩怎么就知晓了一切,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把铜钱放在一个热闹的交易网站上,一块钱起始价,任人竞价。想以这样的方式跟姜东彻底告别。铜钱它本来就该是无价的,这样的方式刚刚好。

三天后的深夜,有男子打电话给我:“林小姐,您的物品竞拍成功。竞拍人的详细资料已经发往你的邮箱,请尽快发货,货物抵达,系统会将货款自动打入您提供的账户。”

我爽快承诺。好吧,天亮我就发货。

收货人地址竟然是上海,竟然是静安寺附近,竞拍者除了地址,没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我感觉好奇,跑去网站查竞价记录,竞拍者把目标交给电脑,自动出价,只要有人高过他,他就再高过那人,最后的成交价是523元。

我想:这个世界总是有一些人甘愿价货不符地进行交易。

等天亮,胡乱把铜钱包装好,走到楼下的邮局发货。

那时我的心情稍感轻松一些,我不是没有良心,我只是背着沉重的往事行走实在是辛苦,我宁愿全部忘掉。或许就像钟佩说的那样,我跟姜东原本就不该相识。一直以来,钟佩就像影子一样一直藏匿在我跟姜东之间。就算是姜东遇难的消息,也是她来通知我。我恨她是比我早知道消息的人,所以执意地不肯接受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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