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爱的恋人

廉迎顺着墙角滑向地面,她咬着自己的手,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是那个温柔地吻着她脸颊,叫她宝贝的男孩。他用力抓她的胳膊和手腕,他强迫她吃下她已吃不下的食物,他甚至狠心给她暴力的耳光与拳头。她放先变心的他走,他还会恶人先告状。他离开,还要留给她一个伤痕累累的背影。

元树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的语气却异常平静:“我觉得苏锐有问题。”

她仰起一张惊讶的脸。他问:“他刚才说什么鸡汤什么信任,到底是怎么回事?”

廉迎告诉了他,苏锐从一碗一碗的鸡汤爱上陈未未的事。“他只喝她的汤,别的什么都不吃,甚至是同样的汤水,他也只吃陈未未的。”

她接着自嘲了一句:“他不再愿意和我一起胖,我们的爱情同盟关系早已溃败。只是如今的我,可没他那种毅力,能那么迅速地就瘦回去。”

“他会不会是得了……”

“anorexia。”她立马接住了他的话。

anorexia,apositia,cibophobia,都是厌食症的意思。

“我猜想过。但应该不可能,他吃她碗里的饭,是那样狼吞虎咽。”

“那就只剩一个可能……”元树的眼神涣散了几秒,“但这太可怕,我不敢贸然确定。廉迎,替我弄到那份汤水。”

廉迎想继续问他,他催促:“时间到了,快去我妈妈那里吧。”她嗯了一声,然后推开了对面一个房间的门。

元树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说:“如果真是那样,廉迎,苏锐真的很爱你。”他将手边的一听咖啡一饮而尽。

还是那样的明媚中午,陈未未在自己教室的走廊外等他。她没有算错,就算他调换了班级,就算他撂各样的狠话,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她身边来。

他看见苏锐从走廊那头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只是,她捕捉不到他那没有朝她聚焦的眼神。陈未未突然感觉,他早已不是她想要的那个苏锐了。她喜欢的那个苏锐,会快乐地奔跑在他喜欢的女孩身边,会轻而易举地猜中他喜欢的女孩的心意,他还会吃醋赌气耍小孩子脾气。

而他不会对她这样。他就像是一头被她豢养的兽。

陈未未抱着她的汤,她对自己说,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苏锐,从明天起,明天起,我就不再这样爱你了……

这时,陈未未的手机响了,有人叫她去校门口取快递。她把保温杯放在走廊的台子上,再回头看了苏锐一眼,便转身下楼去了。苏锐看见了陈未未的离开,但他的视线只关注那只令他无比渴望的保温杯。这时,廉迎出现了,她挡住了他的路:“苏锐,跟我去楼顶,我有话跟你说。”

她带走了他,他们身后的那杯汤,已被元树悄悄带走。

“甲基安非他命。”在周末的医院里,元树告诉廉迎。

“我让我妈妈拿去化验,检测结果,果真是甲基安非他命。”他不忍心去看廉迎骤然惊恐的眼睛,“这是一种限制类药物,它可以控制摄食中枢,令人食欲显著降低。重复使用就会令人依赖和上瘾,中毒症状包括失眠,头痛,烦躁,出现幻觉和妄想心态,以及暴力和攻击性行为。大剂量使用可以导致精神错乱,器官性脑症候群甚至死亡。还好,陈未未在汤里放的还算微量。”

廉迎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无法相信十七岁的爱情也可以如此不管不顾疯狂绝望。

“安非他命是美国最常用的抑制食欲的处方药,很多好莱坞明星都依赖它减肥。但你应该明白,药品与毒品,有时候仅有一线之隔。今年暑假,我在美国遇见过陈未未,我想,她的安非他命,可能是从美国私自带回来的。”

廉迎看着墙上的那面橱窗,玻璃已被修好,但里面的那张天蓝色的海报上还有苏锐上周在此遗留的猩红血迹。“所以呀,”元树揽过她的肩,“你和苏锐迎战的不是美食,也不是爱情,而是一种药品,甚至可以说是毒品。这个情况你要和苏锐好好谈。如果他家要起诉陈未未,我可以让我妈妈的医院帮忙提供药品成分鉴定证明。”

而廉迎早就滑向地面哭得惊天动地。

苏锐在廉迎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觉得他是一头因受伤而温顺的兽。他已经开始接受脱瘾治疗,刚被护士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这时,她听见了三声礼貌的敲门。

是陈未未。

她竟能容忍她坐在病床的那头,然后看她牵一牵被子,盖住苏锐露在棉被外的一只脚。“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陈未未对廉迎淡淡一笑。

廉迎低头抚了一下苏锐熟睡的脸,轻轻摇了摇头。

苏锐已说服家人放弃起诉陈未未。

在他得知事情真相时,他只是把那个他无论何时都不曾放手的人揽进自己的怀里,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就当这是一场升级版的恶作剧吧。我不想去恨陈未未。而且,她也让我明白了很多很多事。安非他命,可能就是,安于和她在一起,并非他苏锐的命的意思吧。”廉迎抱住他,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哭了又笑了。

“你瘦了。”他环住她的腰,然后感叹了一句。

彼时,两个女孩在一个男孩深沉的梦境外,都开始轻轻地抽泣。

她们曾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曾一起在木棉树下憧憬过青春爱情故事。只是,有哪个女孩不会希望自己才是故事里的美丽女主角?

廉迎过去何曾真正关注过她身边那个女孩的内心世界,体会过她的寂寞与失落。她比她更早跑进一个名叫苏锐的男孩的世界里,还要回头向她诉说她与他的烦恼和甜蜜。她要她见证她与他的每一个亲吻和拥抱,她甚至还派她去打听情敌的底细、打发一些无聊的追求者和粉丝。她的一个笑,就能令他在雨里,把三人头顶共撑的一把伞偏向自己,而伞那一侧的她,淋湿的又何止是衣服和头发。恐怕整整一天空的雨都落进了她的眼里。

在女孩的世界还没有男孩之前,她们可以分食同一碟草莓蛋糕,她们可以拥抱同一个洋娃娃。当她在十四岁收到苏锐的玫瑰花时,她依旧把玫瑰分了一半给她。

她不知道玫瑰花是不能分享的。当瓶里的玫瑰凋谢后,她把它们扔进了门口的垃圾箱。而陈未未呢,她把花瓣都一片片摘下,风干后收进了没有光线的木匣。

“我要走了,我不会给你们原谅我的机会。”她抹了抹脸颊上的泪,“你知道我从小就这样。打碎了你们家的花瓶,会立马逃回自己家里。”

她又望了一眼窗外淡漠的天光:“我想,我喜欢的是那个爱着你的苏锐。我不懂什么是爱,我以为爱就是可以把好东西占为己有的感觉。”

廉迎把陈未未抱住,然后轻轻叹息。

“你说我会遇见一个像苏锐爱你那样爱我的男生吗?”陈未未问。

廉迎松开臂膀,用指尖抹去陈未未脸上的泪:“会。”她看见了陈未未向自己身后的苏锐投去的最后一丝依依不舍的目光。

廉迎起身,把自己的那个位置让给她。她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我出去给你接杯水。”

洒满阳光的病房里,陈未未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苏锐的脸颊,她的一滴泪落在苏锐的唇上,但沉睡中的男孩并不知觉。

在空旷而寂寞的大房子里,未未的面前是姚阿姨下班回家前给她煲好的那钵鸡汤。

然后她将2000毫克的安非他命全部放进了鸡汤里。这是足以致命的剂量。

她往嘴里送了一口,然后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怀抱着那钵温热的汤。她的意识慢慢奔跑回十四岁的那个雨夜。

他把三人头顶共撑的一把伞,向他右侧那个朝他微笑的女孩倾斜。而他的左手,却拉住了她的右手,把她往自己身后的那一角干燥的空间牵引。

这时她身边的手机响了,呜呜地在木质地板上轻轻震动。

她伸出胳膊,用指尖够到手机,翻开了手机盖。

她的手机壁纸,是那张传遍平治中学的,她与苏锐亲吻的照片。

那个曾有着冷峻吸血鬼气质的男孩,将永远都是她的。

是苏锐来电。

她突然从地面惊跳起来,然后冲进卫生间,把手伸进喉咙深处开始大肆呕吐。在眼泪鼻涕还有从胃里翻涌而出的秽物里,她顺着瓷砖墙壁滑至地板然后开始放声大笑。

这是个可以犯错的年纪,这是个可以后悔的年纪,这是个可以认输的年纪,这也是个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年纪。

她用毛巾擦了擦嘴角,然后拾起地板上的电话。苏锐已经挂机,但在她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他只是说了一句“我家已经对你撤销了起诉”,但却如同说了句“我爱你”一般令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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