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爱的恋人

0015

文/半岛璞

廉迎坐在餐厅落地窗边的一个桌位旁,饮下了咖啡杯里的一个旋涡。

这样的位置就像是一个展台。在尘埃四起的马路上奔忙的人会抬眼看见落地玻璃后的美丽女孩,她在咖啡香里微微锁着眉,她在走神想着一个人。

可橱窗里的风景,大多是看客一相情愿的美好错觉。

苏锐来了,他手上的餐盘里,食物堆得像一座小山。他在廉迎对面落座,两人相视一笑后,各伸手拿起一只巨无霸汉堡送向对方的嘴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对模特在为这个快餐品牌拍一则新的广告宣传片。

但他们可不管周遭眼神如何变幻。因为从这一秒开始,他们就变得很忙。他们忙着吃,忙着把汉堡薯条巧克力派循序渐进有条不紊地塞进对方的嘴里。所以,不管进食的时间地点内容如何变换,他们之于食物,有如信徒之于神般虔诚与专注。

廉迎和苏锐吃得心无旁骛,他们把食物喂进对方的嘴里,他们咀嚼对方回馈的爱的鼓励。

当他们鼓起腮帮狼吞虎咽时,实在让人不愿想起他俩是平治中学的校草和校花这个事实。

两个如花似玉的人(尽管苏锐可能不大同意被这个词形容),友情出演了多少男生女生青春梦境里的男女主角,他们并不知晓。但他们知道,总有层出不穷前仆后继的人跳出来想跟自己的恋人来一段对手戏。虽然大部分都是一相情愿的独角戏,但有些人依旧能演得情节跌宕风生水起。

青春期的男女,多少都是有点钟情于妄想症的,不然偶像剧与言情小说的收视率与销量难免令人担心。所以在学校里,昨天的号外是痴情于苏锐的一名女生在顶楼以死相逼;而今天的头条是高一刚入学的小弟给廉迎献上了999朵玫瑰。廉迎和苏锐明白,所有这些或明或暗的恋慕大都冲着自己这副美好的躯壳而来。

由于他们的相貌为对方带来此起彼伏的烦恼,最后,他们找到了一座既安全又公平的港口——吃。大量的高卡食物带来温厚的脂肪,它将抵御前仆后继的情感巨浪。他们一起增磅,一起变丑,这样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必替谁担忧。

所以,当对方又爆出什么花边新闻时,他们总是手挽手来到餐桌旁,愉悦地往对方的嘴里塞进各种各样的食物。这不是对对方的惩罚,这是可视化的可量化的而且富有口感的忠诚度。

要知道变胖变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身体不会像吹气球那样瞬间就能膨胀起来。但他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他们的感情世界一直需要的仅仅就是彼此,他们从未有意邀请任何嘉宾观众或粉丝来参与。但廉迎的好友陈未未曾说,我觉得你们完全可以凭长相收门票的。

廉迎和苏锐看着体重秤上蹦跳的数字,终于露出了一点欣慰的笑容。

但廉迎真正变胖的时候,不是和苏锐互喂食物的时候,而是单向地被苏锐喂食的时候。

一日,在一家中式快餐厅,廉迎点了大碗的东坡肉盖饭和可乐。她一如既往地埋头苦干,而他的筷子却安静地封在纸袋里面。她搛一块喷香油亮的肥肉堵在他嘴边,他只笑,却不张口:“我已经吃过了,真的再也吃不下了。”他把她手里的筷子推了回去。

“你吃了什么?”她问。

“一个女生送的便当。”他相当坦白。

她一个巴掌扇到他脸上。

“刚才你在点餐台,谁给你付的账?”他问。

“不认识,一个男生。”

他回了她一巴掌。

他们谁都甭想占到谁的便宜,他们的爱和恨都一定要势均力敌。打完后,俩人握住筷子往对方嘴里安静地喂食。尽管苏锐连着打了好几个饱嗝,还是鼓起勇气把食物咽了下去。

但苏锐还是无可救药地瘦下去了。

后来他与她依旧在餐桌上相向而坐,他却再也咽不下一口食物。苏锐伸出修长的五指抚着廉迎日渐圆润的脸颊:“亲爱的,我真的吃不下。但我真的很爱你。”

他的脸颊在持续地凹陷下去。他甚至变得比过去还要瘦。他穿一身冷冷的灰,凌乱而随意的碎发下是一张恹恹的脸,于是竟有了时下最风靡的冷峻吸血鬼气质。廉迎在教学楼上望着楼下草坪旁静默伫立的他,竟远远嗅到了一股令她感到陌生而恐惧的气息。

她想知道他的嘴里是否有如同吸血鬼獠牙一般的秘密。

女子的直觉告诉她,这一次她遭遇的情敌应该足够强大。

苏锐持续地缺席着他们每日在学校第三餐厅第26号桌位的午餐。曾经他偶尔来迟五分钟,她的身边会立刻环绕七八个男生——这是向她献殷勤、递情书和礼物的好机会。但现在不会了。他迟到了五十分钟——也就是说已经打了上课的预备铃,他还没有来——她身边也不会有蜂飞蝶舞的追求者了。脂肪吞噬掉了她曾经的楚楚动人,新任的校花是新一届入学的一个体重不足45公斤的女生。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姿色平庸,在食堂里埋头吃饭的成百上千女生中的一个。

“难道是她吗?”廉迎在心中为自己找到了一名假想敌。

她让陈未未去打听这位新校花的底细。调查结果是,这个女孩心性高傲,不常与人交往。每天上下学家里有车接送,除了上课,其余时间不是学芭蕾就是学小提琴。她根本不认识苏锐。

这场战役显然是敌众我寡。

要想从成山的情书,挤爆收件箱的短信,还有实时滚动的电话号码里找到那枚隐逸的“獠牙”真的太不容易。

他除了不再和她一起吃饭以外,似乎没有任何异常的端倪。

但苏锐真的变了。

他看见食物就皱眉毛,但他必须让廉迎吃下去:“我真的很爱你,但我真的很怕失去你。”廉迎想:难道苏锐比我更缺乏安全感吗?他让体重的天平向我这边斜去,那头的他就可以在感情里占据优势高地了,是这样的吧?

她吞下苏锐一勺一勺喂给她的巧克力圣代,她觉得甜味过后,鼻腔里竟是那样的酸。

苏锐告诉她,他缺席午餐是因为夜里总是失眠,他要在午间趴在座位上补睡一个小时。陈未未和苏锐同班,她向廉迎证实苏锐确实中午一直待在教室里,哪儿也不会去。

这天,廉迎心疼他,叫了一家老粥店的外卖,提了去苏锐的教室。

午餐时间,苏锐的教室里只有两个人,他和陈未未。

苏锐的手里,捧着陈未未递给他的一只保温杯。将鲜美的汤汩汩地倒进自己的胃里,苏锐吃得物我两忘飘飘欲仙,陈未未温柔地扶起他额前垂进保温杯里的一丝头发。

陈未未才十七岁!她十七岁就懂得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男人的胃这句古训。那是什么样的汤?那样的汤竟让他与她在一起时食不甘味,竟让他欣然恢复修长身形,竟让他眉清目楚地继续消瘦下去。

他喝的不是汤,是爱情吧。

她没有回去上课。她站在超级市场的冷柜前,对着一排乌鸡和猪肉哭了很久。她究竟有多伤心,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厚实的脂肪层依旧忠诚地守护着她的那颗心,替她抵御了部分可以痛彻心扉的寒冷。她哭,只是想对自己有一个交代,因为这一次,她或许要输掉恋人,输掉朋友,也输掉自己。

但廉迎毕竟是廉迎。她用食指擦去眼泪,然后把猪肉乌鸡葱姜大料放进购物车里。

她了解陈未未,就像她了解自己以及苏锐一样。在这所著名私立中学就读的孩子,大多都有着相似的家庭。豪华空旷的大房子里,通常只有自己,保姆还有一条金毛犬相依为命。陈未未的父母都是医生,一年有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以及天上飞。她母亲还有洁癖,十指从不沾阳春水,她陈未未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好手艺。

廉迎算准这会儿是陈家的保姆姚阿姨要准备晚饭的时间,她敲开了陈未未家的门。开门的阿姨对于在这个时间看见廉迎稍稍有些讶异:“迎迎,你今天不上课吗?”

“姚阿姨,我今天请假。我爸爸生病了,我在家陪他呢。”廉迎笑眯眯地把一袋食材提起来摇了摇,“陈未未最近老是带汤去学校,我觉得那汤真的很香,想跟你学学,回去好做给我爸爸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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