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佳人春梦里
文/雨微醺
第1章:旧时光
民国二十年,我在丽昆班门堂外遇到楼华。朝阳初明,他背对着我站在灰黑色的巷子中间,白衣、白裤,穿着皂靴,如一枝独开于淤泥之上的白莲,执一把折扇正唱:则你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姐姐你看,那人真好看。”明珠惊艳地扯着我的袖子开口,欣喜而激动。
我连忙竖起食指在唇边轻嘘,示意明珠不要出声,这样的人、这样的声、这样的戏,若是打断多么可惜。
可还是晚了,巷中人的戏腔戛然停住,他侧身回首,向另一头的我们看来。看清他的那一刹,我的目光如瞬间被点亮,那样一副长相,如皎皎皓月,亦如清泉寒水,干净到几乎通透空灵。
在后来的数十年间,我见过很多次楼华练唱,亦见过很多次他登台,甚至还曾在京城最大的戏台上与他共唱一折戏。在这之间他也曾无数次转身,身段优雅,倾世之姿,却再没有一次转身能让我如此惊艳,如此深入脑海,以至于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时依然记忆犹新。
“我们是刚从沧州逃难来学戏的。”未待我出声,明珠已笑着接话,好看的眼睛闪着光亮,光彩流转。
明珠生得很美,一如她的名字那样,年少的她已有着无双美貌,娇俏中带着艳丽,盈盈一笑间,足够将所有的眼眸都迷煞。
我虽与明珠同为姐妹,却就如我的名字秋堂一般,深秋扫落锁幽堂,走在明珠的身侧,我注定只是秋末之堂,无人问津。
“在下丽昆班楼华。”楼华浅笑颔首,我的记忆在那一瞬间悄悄定格,将这一眼的记忆藏进最隐蔽的角落里,终生不弃。
那年,我们开始了在丽昆班一起学戏。师傅告诉我,唱一出戏就如在编一个谎,要让所有人相信和为之感动。楼华是有灵性的人,生来就是有戏魂的,只要他愿意他能唱出世间最动人的戏,能骗过所有世人,让所有人为他的戏如痴如醉,深陷不悔。
师父为我们分角,楼华唱生角,是《牡丹亭》里的柳梦梅,《西厢记》里的张生,我是想唱旦角的,明珠却先开了口,她说她要唱杜丽娘崔莺莺,要与楼华一起唱。
师父应允了明珠,因为她生得美,扮像好,与楼华搭起戏来珠连壁合。而我只能唱配色,唱《牡丹亭》中的丫鬟春香,《西厢记》里的红娘,为柳梦梅与杜丽娘做配。
晌午过后,我在屋中习字,写一纸小楷细细收入一只竹节中挂上窗前白鸽的脚踝,再扬手将它放飞回去。
“姐姐姐姐,楼华说今日畅音台上有燕不归的堂会,我们去听可好?”明珠穿着一件粉艳的裙跑进来,乌黑而浓密的发梳着漂亮的颉,耳边一对明月玥,精致美丽到几乎灼目。
“秋堂,一道去吧。”一身白衣的楼华亦随后进来淡笑着出声,我才到嘴边的宛拒之话戛然止住。
燕不归是此时京地最当红的名角,一台千金,名动天下,所有人都以能亲耳听到他的戏为幸事。每年从各地前来京城为请他唱戏而一掷千金的人络绎不绝,但他很少登台,若非他愿意,便是金山银山,也不会唱半个字。
“听闻这燕不归戏唱得好,却生得难看,从不让人见他卸妆的模样,所以他才很少登台唱戏……”
“是吗?我倒是听得另一出传言,说是他与前朝余孽有些瓜葛,是犯禁的人儿,出不得真容。”
“这不置于吧,那他可真是胆量不小呀……”
在畅音台下,同去听堂会的人边走边论着,我一一听在耳中,明珠抬起尖尖的下巴侧头问我。
“姐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笑着摇摇头,道:“不得而知。”
“楼华,你说呢?”明珠看向楼华。
“兴许他只是想唱好戏。”楼华温和地笑,似有若无地看我。
“楼华,将来我们也要如燕不归一样唱红京城,红遍全国可好。”
“好。”楼华点头,别样温柔,我暗自别开眼睛不去看。
不知是谁推了谁一下,人群中发出争吵的声音,然后开始拥挤,我被人狠狠撞了个趔趄,待我再在推搡的人群中站稳身子时,楼华与明珠早已不在我身边,只有如流水般的行人。
第2章:畅音台
一声曲笛响起,原本喧哗吵闹的畅音台瞬间安静下来,乐弦丝竹渐响,在京城最高最大的畅音台上,燕不归身着水袖长袍,踩着皂靴缓缓自台后走出,凤目微敛,只一个眼神儿的流转,已将台上万千人的心给迷煞。
那是一折《牡丹亭·惊梦》,让所有人都如痴如醉。戏末,燕不归离台,任是台前众人呼声如山高,再不见他现身。
看戏的人在台下等着盼着,直到日头偏西才渐渐散去,畅音台慢慢安静,日头一点点落下,最后只留一抹残霞绯艳映照下的空空戏台。
我缓步走上去,站到中央安静地看着台下,半晌后闭起双目捻指曲腰走动碎步,一圈一圈,如痴如醉。直到,有男子轻击掌心的声音将我打断。
我睁眼,看到戴着黑色帽子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台下,手执手扙,戴白色手套,身着灰色西装,如刀刻般的五官,英俊而威严。
“常人只看热闹戏,却不知真正的好戏总在夜静人离时,如此好的戏,无人欣赏未免可惜。”
“不是有你吗?”我笑。
“可你却不是为我而唱,谁是你的柳梦梅?”
我笑了笑,转身下台离开。
回到丽昆班,在后堂的庭院里,见到立在月下的楼华,依旧一身白衣,皓然出尘,似是站在渡头等待来者的画中人。
“世人万千,你在等哪一个?”我有些看痴了,忍不住问。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看我,习惯地露出温和笑容。我恍然醒神,走下廊阶与他颔首算是招呼。
“师傅说下个月便让我正式登台亮相。”他说。
“恭喜。”我应声,露出笑意。
“是与明珠搭戏,唱《牡丹亭》。”楼华有微微的局促。
我丝毫不意外,总归是有这么一天的,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感觉胸口有闷痛之意,可面上却还笑着再道:“恭喜你们。”
“我想请你唱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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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自然,我们的角本就是这样分的,你大可不必特意为此前来。”
“秋堂,你……”
我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微笑示意他不必再讲。我错身上阶进屋,楼华在阶下看着我,似是欲言又止。没有多余的犹豫,我关上门,直到楼华缓慢的脚步声离开,才悄悄将门打开一线,看他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第一次登台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楼华与明珠一唱而红,他们的《牡丹亭》成了全京城最红的戏,场场爆满,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谈论楼华明珠。所有富门达官全都向丽昆班送帖子,争破头为请他们去府上唱一个堂会,或是赴一次宴。
楼华从不赴宴,明珠却很热衷,偶尔也会让我同她一道去赴宴,她是众人眼中最红的角,流光艳丽,姿色无双,我只是隔着人群远远看她。
深夜,从公馆回丽昆班的路上,喝得微醺的明珠倚在我的肩头,她喃喃地哼着戏,绯红的双颊艳如桃花。
“我从未想过,原来做名角竟是这样的好,所有人都捧着你,将你当成宝,就像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那楼华呢?”
“楼华?他唱戏,只唱戏,从不与我去赴宴……”
“你唱戏,是要天下人,还是要楼华?”我问。
明珠哼着的戏停下,她仰头看我,将迷离的醉眼微微睁开了些,突然又笑了,指着我道:“我知道,你喜欢楼华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楼华一块唱戏,可你唱不了旦角,你只能给我们当配角。”
“明珠,你醉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你自己也知道的,你生得不如我美,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没机会。楼华是我的,天下人也是我的。”
我没有再说话,明珠侧过头离开我的胳膊,将马车的帘子挑起一些,将脸露出半分。立刻,街上行人便认出了她,纷纷有人叫起她的名字,疯狂地朝着我们的马车追跑。
“看看……这些人不过是见了我一眼,都疯了一般。”明珠冲我得意的笑,丝毫没有掩饰。
马车突然停下,赶车的小厮说了些什么,随后车帘被掀起,楼华正站在车外看我们。
明珠还犯着醉重复着方才的话,不停说着:“我知你喜欢他,我知……”
楼华看我,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都没有说出口,我想我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故作淡然地笑了笑,将明珠交给楼华,道:“楼华,你欠我一个情。”
随后,我自己跳下车,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是配角,他们是珠连壁合的主角,就应该如此,不过这样也好,最好不过!
再见到宋宁玉,也就是那日在畅音台听我独自唱戏的男子,我并没有多少意外。我去丽昆班的后台偏堂取水袖,他背对着我立在堂中,负手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副前朝的贵妃醉酒戏妆图,那画上的女子她曾是京城最有名的旦角,她一生只唱过一出戏,便是《贵妃醉酒》一戏而红,也一戏而终。
“听闻,驻守北地的吴督军这几日就要来了。”
“是吗。”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径自去放着水袖的架子上找自己的那件。
“这吴督军素来爱听戏,人未到,已经点了名要听丽昆班的楼华明珠和燕不归的戏,你可知?”
“尚未听闻。”
“那燕不归行踪不定,吴督军已发下军令,以五百大洋悬赏找出他。”
“先生是想赚这笔钱?”我停了一停,侧看头他。
“是,也不是。我赚钱,顺道为你铺路,我可以让你红遍全京,更能在督军府登堂入室。”
“那便愿先生好运。”我转身,欲要出门离开。
宋宁玉并不阻拦我,只是极淡地瞥了我一眼,淡声道:“荣军已经攻陷了沧州以北的江南,时候不多了。”
我已迈出门槛一步的脚徙然停住,有一刻的犹豫,刚要说什么,却在抬头之际猛然撞上了一双清澈的双眼。是楼华,他站在门侧正看着我,目光温和而平静。
宋宁玉发现了异样,转身自屋内出来,看我们一眼,又特意看了楼华,随后笑了笑,傲慢地负手离去。
“只要你说,我都信。”楼华开口。
“我没什么好说的。”
“可否不走?”
“为什么呢?怕没有更好的配角了吗?”我反讽,其实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其实我是不想走的,只要他说希望我留下,我就会留下,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可是,最终楼华也没有说这句话,只是无奈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无奈什么。
“这本是要送你的。”楼华没有再问,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与我。
我低头,看了看那锦盒,没有去接,转身快步朝外离去。
“就当我是为了红吧,就当我一心想要当角。”
三日后,吴督军领军来到京城,入住了京城最富丽堂皇的前朝王府,荣王府。荣王是前朝摄政王,前朝灭亡时荣王被逼自尽于王府,府中上下三百多口被当时攻进京城的大军全部捉拿枪毙于街口,只有这所奢华的王府被督军首领留下来,成了在京的别苑。
楼华与明珠在华车引接下自丽昆班去王府,一路上无数人争相竟看,无数人叫着他们的名字,如痴如狂。
吴督军坐在王府的花厅戏台下,身边是他的诸多姨太太,当楼华一身白衣长袍扮着柳梦梅自台后出场后,却意外的没有明珠所扮的杜丽娘,乐声静止。
而我,就是在此时穿堂过厅,一身戏装扮相走了出来,头戴巍峨珠翠,身着锦织华服,娓娓娉婷地越过重重护卫,步步生辉地走到了台前。
“台下这是……”乐班班主小心翼翼地探问。
“燕不归。”我淡然地吐出三个字,却让众人瞬间失色。
“改戏,燕不归唱《西厢记》。”乐班班主识色地叫令,一干乐器师傅便再没人顾得台上的楼华。
我在鼓点声中上台直视楼华,我以为他会用最恶毒、最愤恨的目光看我,可我看到的只是波澜不兴、清澈空灵,甚至他还还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与我擦肩而过,坦然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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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那一场戏,轰动整个京城,原来燕不归竟是丽昆班里一个名不经传叫秋堂的配角女子,她当台换戏,让楼华颜面尽失,而明珠在一夜之间倒了嗓子,再不能唱。
第3章:戏中戏
晌午时分,我坐在荣王府后院的亭中,吃着吴督军让人送来的西洋点心,宋宁玉悄无声息地走近在我对面坐下。
“外面都在传,你要成为吴督军的第十房姨太太。”
“是吗,戏子配豪主,俗虽俗了些,倒也是出好故事。”我喝着茶随口回道。
“你有何打算?”
我没有回答他,侧眼看着池中已露败相的荷花,这荷花比当年的可差多了。
“明珠是哑了吗?”我问。
“按你的意思,只是让她毁了嗓子,过上些时日还是能开口的,只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唱了。”
“多谢了。”
傍晚,我去丽昆班,吴督军亲自开车送我。我穿着最精致的旗袍,踩着进口的高跟鞋,重新走进年初见楼华的弄堂巷子中。
楼华还是那站着,一身白衣看着我,不喜不悲,似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离开,更一丝未曾改变。我突然很愤怒,为什么他还可以这样平静,若是他骂我,赶我走,至少可以证明他是恨我的,有在乎才有恨,可是他如此平静,仿佛我与他毫不相干。
“楼华,我不许你这样看我。”我附近他的耳,咬牙说。
明珠走出来,狠狠将我推开,厌恶地看着我。我冷冷一笑,招招手便有吴督军的卫军上前将明珠擒住,明珠瞪着我不停地挣扎,那样的眼神,似乎恨不得我立刻就死在她的面前,我没有避开半分。
“明珠,不要怪我,是你太过放肆了。”
“秋堂,你已经赢了,为何还不肯收手?”楼华终于开口。
“我想与你唱一回戏,你来,我就放了明珠。”
我自头上取下一支钗头凤放在他手中,然后转身离去。感觉到楼华的目光一直在的背后,我眼睛涩痛到几乎要落泪,却还是强自忍下,笑着高高抬起下巴。
三日后,京城畅音台。
燕不归与楼华同台的消息一经传出,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来了,吴督军不得不将所有兵卫调了过来,还撒一下半的守城军队前来保护自己,维持秩序。
在后台,我听到外面一阵又一阵的震天呼声,有人叫燕不归,有人叫楼华。我先上旦角的妆,唱杜丽娘,云鬓花颜,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镜中人是谁。
“楼华,你恨我吗?”我对着镜子,问在旁边上妆的楼华。
楼华勾着眉的手停了一停,然后继续勾画,许久才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到我的面前,盒盖翻开,那里面放着一柄贵妃扇。
“你从小就爱看后堂中那副《贵妃醉酒》的戏妆图,每每看着发呆,我便知你一直想唱那一出戏。那日我去寻你,便是想要告诉你,我要与你同台唱戏,你唱贵妃,我为你作配,即便是你不逼我退台,你也会在那日一唱而红。”
原来,他还是以为我只是为了成角。我暗自失笑,那些才到嘴边的话,瞬间索然无味,我冷冷地笑了笑,起身离开。
这是楼华与明珠唱了很多回的《牡丹亭》,这次由我与楼华再唱,这折戏,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同唱。在后来的很多岁月里,今天的每一丝每一毫,都如用最锋利的刀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连他水袖处的一点胭脂痕迹都格外清晰。
戏末,柳梦梅与杜丽娘相携,本是团圆收尾,我却在握住楼华的腕时湿了眼眶,一折戏呀,我与他的缘分也只是一折戏的时间。谢幕下台,已经有军卫守在那里送楼华离开,就在他出门前,突然回身拉住我的腕。
“跟我走吧,我们离开京城。”
我闻声回头,不敢置信地看他,想从他的眼中找到一星半点的欺骗或是同情。但是没有,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任何的刻意为之,我如被定在原地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可就在我回答时,依稀看到有人影自门外闪过,理智迅速如一把利剑深扎入心脏。
“不必说了,你走吧。”我松开他的腕,冷冷地说。
楼华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心痛,我别开眼不去直视,拿起桌上的那只锦盒,闭眼狠狠摔在了地上。
贵妃扇散开,我指着门口吼道:“走呀。”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出门。
“啧啧啧,我果然猜得不错,你是入戏太深了。”宋宁玉倚在门外的柱上,眼神莫测地笑着,如看到猎物的狼。
“不要伤害他,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好!放心吧,只要你按计划行事,大军进城不会有人敢伤他分毫。”
再次登台,我唱《百花记·赠剑》,只是在最后本应自刎之时,我的剑准确地刺入了吴督军的胸口。
现场大乱,随后城门处传来炮响,城破!因为只有一半的守城卫兵,宋宁玉的人轻易地控制了京城,成为新的军阀督主。而我成为他最得意的细作,费时数年,将我安插进京城,再让我名满天下,只用在一朝破城。
第4章:千妆尽
半个月后,城中已然又是一片平静天地。久经战乱的人们似乎已经有了快速遗忘,快速修复伤口的能力,是谁主事,是谁当了城主,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
我在畅音台唱《玉簪记》,宋宁玉坐在台下首席听完,然后上台牵我的手,揽我入怀。
“你应该唱《牡丹亭》。”宋宁玉这样说。
我笑着点头,却不应话。
“我知你不爱做细作,我可以应承你,只需明日帮我除最后一人,我便让你离开,或者你也可以留下当我的督军夫人。”
翌日,宋宁玉设宴迎我为新妇,戏班来唱戏,主角出场时我忍不住惊讶。是楼华,他如从前一样唱着戏,唱完后谢幕,我不顾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离席去后台。
楼华似知道我要来一般,站在镜前冲我招手,示意我坐下后开始为我描眉。
“我欠你一台戏,今日就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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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握住楼华的手,自镜中看他,那干净空灵的眼也正看着镜中的我,我在等他开口,等他说不要去唱这台戏,可是他终始没有说。
妆成,楼华为我戴上凤冠,将钗头凤插入我的发,把贵妃扇递到我的手中,我站起身踩着碎步走动两步,缓缓下腰,侧头看镜中的自己,竟与丽昆班后堂那副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这次唱《长生殿》,我是杨玉环,楼华是唐明皇,唱到最后一字,我委身下腰,缓缓将贵妃扇掩于面前,堂下静得落针可闻。
随后,在震天的掌声中,楼华在我身侧轻拥了我,他附在我耳边说:“其实你才是真正有戏魂的人,从我第一眼见你,我便知晓,可我不想让你唱红。”
“为何?”
“因为我知你计划着的事,我……心疼你。”
突然间,我泪眼模糊,自贵妃扇后抬眸想要去看他,而他却已经不在身侧。
忽然闻得堂下有惊叫声传来,原本在台下首席坐着的宋宁玉仰面倒在了太师椅上,胸口扎着一支钗头凤,鲜血涔涔流出,他双目圆瞪着张大嘴,挣扎几下后渐渐垂下了胳膊。
随后就是慌乱的逃跑声和呵斥声,府外有枪声逼近,那些衣着鲜亮的姨太太和受邀前来的京中名流乱作一团,四下逃窜。我穿着一身厚重的华服自台上站起身,跑动几步朝乱作一团的人群四下张望寻找,却再见不到楼华的半点影子。
就此,我与楼华在这方寸的戏台上第一次坦然相对,然后在一眼之间离散走失,终此一生,再不得见。
宋宁玉死在了自己的婚宴上,凶器是一支淬了剧毒的钗头凤,取出凶器时有人惊讶地发现,那钗头凤竟是前朝摄政王侧妃的爱物,一个倾国倾城的花旦戏子。
人们都像是恍然大悟,然后开始风传,原来那当红的楼华竟是前朝荣王之后,他在灭门之时被拼命护送出府,精心策划十年,终于报了当年灭门之仇。但同时,楼华也因是前朝余孽而成了被众军阀首领竞相捕杀的对象,有人立下约定,谁能杀了楼华为宋宁玉报仇,便可入主京城。
三个月后,有消息传来,某个江南的军阀将楼华射杀在一处古道上。几日后,明珠一身素缟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将一只锦盒递到我的手中,我打开,里面放着一柄染血的贵妃扇,和一支折断了的钗头凤。
“那日,我们被伏击,本是逃了出来的,可他发现落了这只盒子就又拼了性命地要回去,怎么劝都劝不住,然后……然后……”明珠用沙哑的声音呜咽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盯着手中的东西许久,才将那支折成两节的钗头凤拿起,细细摩挲,这钗头凤是我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我才是真正的荣王之后,前朝遗孤,我耗时十年取得宋宁玉的信任,只为一朝报仇雪恨。那日我将它戴在头上登台,本做好了打算血溅三尺,也要用它来报灭门之仇,却不想在最后被楼华抢先一步代我为之。
我拿起那柄染着血的贵妃扇缓缓站起身,慢慢下腰回身,走动着碎步捻指开扇,扇面半掩住我的脸时,泪水悄然滚落,无声无息。
他将自己的一身荣耀、一身自由,甚至性命全都给了我,为我洗去前事铺就一条后路,甚至还将我送到众人的掌心之上,受世人追捧,成为无上的角。却不知,自始至终,我想做的角,只是他一人的,我想唱的那一台戏,不为自己不为天下人,只为他。没了楼华,就算被天下人捧在手心,又有何用。
我再次去丽昆班,那里已经没有半点人影,曾经念唱不断,红极一时的丽昆班只有满地狼藉的弃物。站在曾经楼华喜欢站着的位置,我才发现原来从那里可以看到我平日练戏的旧戏台。
我去偏堂,看那副贵妃戏妆图,取下画的时候我发现背后有一行小字,我认出那是楼华的笔记。
“那日你曾问过,世人万千,我在等哪一个。我一直在等那个真正有戏魂的人,她一直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角。”
这次我没有哭,只淡淡地笑了,纵然泪眼模糊。
没了明珠,没了楼华,我成了天下第一角,受世人追捧,一台万金,但我却再没有唱过戏。
偶尔午夜时分,我还会登上早已破旧的戏台,闭上眼,一圈一圈慢慢地走动碎步,就像楼华还远远站在那里看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