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天国比邻而居

文/墨小芭

即使双目失明,即使世界里没有光芒,即便是这样——却一次也没有弄丢过我,一次也没有。

001一只松鼠无知无觉地嗑开粒没有果核的松果

我被绑架了,确切地说,是被诱拐了。

在我十六岁那一年的某个黄昏,空气里飘散着古怪的丝瓜味,有一群孩子吹着丝瓜味洗洁剂兑成的泡泡水从校门口呼啦啦地跑过去。

彩色的肥皂泡仿佛是从他们体腔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童话似的,高高地飘在空中,然后破碎。

我站在大门内侧给爱心妈妈打电话,提出想要一套《百科全书》的要求,被拒绝了。女人平静疏离的声音通过听筒慢悠悠地灌进我的耳朵里,海棠,即便是亲生母亲,也不会答应孩子无礼的要求。

电话挂断的声音很轻,像一只松鼠无知无觉地嗑开一粒没有果核的松果。

就在一个星期前,她认养我做女儿,拉着我上了几次电视,拍了无数张照片,她在媒体面前抱着我痛哭流涕,肩膀瑟瑟发抖,她说将待我如亲生的,不离不弃。

同学们极艳羡我有一个三线明星做干妈,有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儿无限向往地对我说,真好,我也想自己是个孤儿。

事实上我不过是一个工具,不堪的家庭背景和凄惨的身世足以博取观众同情,放大小明星的爱心和善良。

我把电话还给同学,翻过灰蒙蒙的墙壁跳出学校。

女孩隔着灰蒙蒙的墙壁懦弱地冲我喊,宋海棠,宋海棠!你会被纪律委员扣分的!

我没理她,紧了紧书包的带子,漫无目的地走进面无表情的人潮中去。

夜从地平线上压迫而来,巨大的灼目的夕阳一点一点融化在天的尽头,而我被饥饿感一寸一寸地侵蚀着每一根神经,也就快要被消耗干净了。

比这还要糟糕的是,我发觉有道黑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跟踪我,我是说,从我跳出学校的那一刻开始。

为此我花了一点时间打量了自己一会儿,松松垮垮的校服,为了可以连续穿上三年,特地报大了两个号码,一双略小打脚的白布鞋,市价十三块大洋,鞋底磨得光滑极了。最贵重的要数蓝色帆布书包,八成新,只掉了一根拉链而已,洗得略微发白,像稀释过后的大海的那种颜色,最重要的是上面还有那个三线明星的签名,你图的就是这个吧?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跟着这样一个贫瘠的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半个小时后,我忽然停下疲乏的脚步,转过身去与你对峙。

光影暗淡的小巷子里,一轮乌蓝的月亮远远地挂在上空,投掷下混浊朦胧的光束,我就在这样的月光下看着你,你的黑色鸭舌帽,你的黑T恤,还有你那件黑色破洞牛仔裤和一双黑色休闲鞋,你当自己是死神吗?

“先生,冒昧地告诉你,我是个穷光蛋,如果我有哪怕五毛钱的话,早就买了包子填饱自己的肚子了,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还是,我们只是恰巧走了同一条路?”

下一秒钟,一声响亮的咕噜声自我腹中婉转地响起,我不好意思地耸耸肩:“瞧,我没有说谎。”

你立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有点怕,特别是当你一声不吭地扯着我的手腕将我拖出弄堂的时候,我几乎就要以为自己会被你杀掉了。但我并没有叫喊,因为我从不指望黑暗中会有援手。

就这样,我一声不吭地跟你穿梭在浓郁的夜色中,直到你将我塞进一辆休旅车里。

你问我:“怕吗?”

“怕。”我真诚地回答你。

“怕我杀了你?”

“是的,先生。”

“怕死?”

“谁不是呢?”

“我不会杀你。”

“谢谢。”我松了口气。

“但你必须跟我走。”

你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点点沙哑,我竟然不怕你,你就像这一天突然降临在我世界中的魔术师,你让我觉得新鲜有趣。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也许我就会杀了你。”

“好的,明白了,先生。”我乖乖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闭上了嘴巴。

002我见阳光在你眼睛里叠加,这使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你有一辆神奇的休旅车,里面装着松软的面包和温热的牛奶,一大包牛肉干,还有啤酒和碳烤香肠。

那一晚我吃得很饱,懒洋洋地倒在座位上睡着了。

说也奇怪,从一开始,我就不曾畏惧过你的出现,因为你安静得就像月光,法力无边,轻易地就将我的不平静统统抚平了,因此我不介意陪你走一程,尽管我不知道这是要通往哪里。

醒来的时候,浩瀚的熹光温柔地淋透了这座城市的上空,我的身上盖着一条毛毯,有一丝烟草的味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你,而你看着远处的地平线,蹲在座位上抽一支烟。我见阳光在你眼睛里叠加,这使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睡得好吗?”你问我。

我点点头,问你:“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想去的地方。”你转过头来冲我笑,我看见你下巴上浓密的胡楂,像夜晚洁冷的森林,还有你眼角干涩的鱼尾纹,你有三十多岁了吧,还是四十多?

不管怎么样,我才十六岁,很遗憾我们之间不会发生爱情故事,你有没有一点失落?毕竟十六岁的我,还算是一个标致的人儿,身材似才刚熟透的浆果,饱满玲珑,不然席柯也不会为了我与人打得头破血流了。

席柯,我想起他,心里突然一阵烦乱。

你问我:“饿不饿?”

“可以下馆子吗?”我皱着眉头抚了抚肚子。

你好像有些犹豫,表情微微一滞,随即发动引擎朝前方浮起的白昼冲去。

离市区还有一段路程,你说:“讲个故事来听,还有你的名字。”

“宋海棠,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倚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

你没理我,单手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从口袋里找出火柴递给我。我接过火柴犹豫了很久,这一段莫名的犹豫让我明白,事实上我还是在乎着这件事,这件事是指,兴许我的腹中正安睡着一个鲜活的生命。

半个月前的清晨,我一个人坐在马桶上,心里冷得就像灌满尖锐的冰楂。也记不大清是多久没来了,一个多月,还是两个多月,还是更久,记不洁了,只有钝重的恐惧在脑子里逐渐扩散。

直到现在也没有来。

这么久了,是不是已经有了人类的形状?听说,胎儿在八周左右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分辨出五官和四肢,并且有了心跳。

我拿着火柴发了一会儿呆,你不耐烦地问我:“发什么愣啊?”

“对不起,先生。”我小声地开口道,“听说孕妇闻了烟味会影响胎儿,你不介意下车后再抽对吗?”

“胎儿?”你诧异地扭头看我,很高兴你的目光中除了诧异之外没有同情亦没有探究,我想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把你当成一个朋友的。

我点点头,倚在车窗上向外看,绿色的树影重重倒退,我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不要紧,我不过是肚子里多了一条生命而已。”

你不再看我了,继续安静地驾驶,你的侧脸看起来真温暖,襄着一层金灿灿的阳光,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满足你的好奇心,所以我对你说起席柯。

“你知道吗,席柯是个好人,他替我揍扁了那些羞辱过我的浑蛋。”

我挂着淡淡的微笑对你说。

十三岁,大风的冬天,席柯第一次动手打架,为了我。

自从母亲去世后,世界再也不曾在我的脚下倾斜,它总是别人的,好像我是个无耻的寄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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