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屋子里不乏旧时代的古物,也许会价值不菲,我带走的却只是四样东西。其中有一只厚厚的黑皮本子。列车的轰隆聒噪里我从中间随意翻开,已将她的日记读了小半,这个老人的故事里缠绕她半个世纪的其实也只是爱情。

富家小姐的她,高中毕业时不顾父母反对和班上的穷小子刘尔青私自订婚。在不被祝福的声音里她仍旧快乐无比。和几个好友跑去寒山寺庆祝游玩。

只是那次归来后三个好友竟相继莫名死去。所有人都说,他们的姻缘已被诅咒,连累他人也必然伤及自身。她却执拗地要尽快举行婚礼,即便被赶出家门。即便没有亲朋好友的参加。即便一切都简陋无比也无碍她的决心。至少还有他。以及她唯一的闺蜜滕丽媛。

婚礼那天她穿了一身大红的嫁衣,简单的款式却有自己亲自编织的盘丝扣,她涂了鲜艳的胭脂。戴上他送的手链,那是结婚前一天他送给她的唯一聘礼。她坐在镜子前想象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将一切熄灭。租来的小屋刹那间陷入火海。火熄灭后一切都不复存在,包括从家中被赶出来时母亲偷偷塞给的钱和首饰,她的伴娘滕丽媛,以及她的新郎。

所有人都在私语着各种猜测。更有人说,诅咒在一步步应验。她却铁了心留在这条巷子里等。

“我等你们回来继续爱我或者,彻底赎罪。”这个被火烧伤了脸被倒下的重物压弯了脊背的少女这样写。

一晃已经五十多年过去。她还在等,将自己暂停在一切消失的那个时间点上痴痴地等。对于爱情,单纯却执拗的女子总是难有好的结局,因为她们高估了别人,以为所有人都同自己一般,爱恨分明磊落干脆,于是被伤被骗在所难免。

我不要做她,不要做明南星这样的女子。

07

回到家乡小镇时天下起了雨,北方的天气,雨也来得轰轰烈烈不似南方那般缠绵阴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啊,奶奶总在喊你的名字啊!”亲戚们迎过来语气里少不了责备。他们不懂一个常年在外读书的孩子为何会是老人最记挂的人,他们才是辛苦照顾她的人啊。可是奶奶常说:“小漠的性子像我,她很像我。”

或许就是这份相像让我们祖孙最初十年的相伴那样默契亲昵,甚至胜过母女。

“她在屋里,谁都不让进,只等着你。”一只手将我推向那扇低矮的门,推门进去,刺鼻的药味瞬间将我包裹。

“小漠,是你吗?”苍老的声音从窄窄的炕上传过来,沙哑的带着生命尾声的微弱力量。

“是我,奶奶。”我应着慢慢走过去,将那条银手链轻轻戴在她的手腕上。那手腕同样的枯瘦,血管干瘪地趴伏在黑而松弛的皮肤下。缓缓的似乎已没有血液流动的迹象,她躺在那里另一只手伸过来小心地摸索着上面的精致花纹,甚至俏皮地晃了晃,听那丁零当啷的一阵响,苍老的脸上露出小女孩一样欢喜的笑容。

“奶奶,是你的那一条吗?”

她点着头,语调将一切都变得缓慢,似乎打在玻璃窗上的雨点都变慢了节奏。一下下步履沉重。“我记得他替我戴上这只手链时我就是这么晃着,这声音跟五十多年前一样。一模一样!”那一朵回味的笑容让人心酸:“他说这手链只有我戴才最漂亮……”然而那个男人后来还是将它送了别人。无奈也好主动也罢,它的意义已不再是定情信物,它是辗转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毒蛇。

“奶奶。这个您还记得吧?”那张本是一片黑漆漆的照片被复原后就是一对男女在夜色下的合照,我放到她眼前她竟腾地坐起来,两只眼放射出骇人的光亮,死死拽着那照片。力量如僵尸一般巨大。

“寒山寺。呵呵,寒山寺!那晚我们偷偷拿了她的相机出来照的,后来我主动拿着胶卷去洗,我告诉她有一些照坏了洗不出来,将这几张只有一片黑的照片私自留下了,这是我们仅有的合照。怎么明南星自己又去洗了一次?为什么她洗得出来?”她的语速也快起来,整个人是亢奋得可怖的状态。

“奶奶。是我用电脑还原回来的,原来也只是一片黑而已。”

“噢。”她似乎松了口气,接着回忆起来。“那天晚上是我们最亲密浪漫的一晚,本来是庆祝他们的订婚之旅,我们俩却溜出来躲在树丛里说悄悄话。你知道吗,他说他喜欢的其实是我,他和明南星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她的家产,拿到她的钱他才能给老爹治病,才能给姐姐置办嫁妆。才能让给人放羊的弟弟上得起学。”不管哪个时代,金钱是决定命运的第一笔筹码,你没有,就比别人慢了一大步。这一点我体会得尤其深刻,谢妮和阿海父母是世交,门当户对的匹配。无论怎么看,我都更像一个第三者。

“他说等拿到钱就离开她的,他也的确实现了诺言。偷了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些首饰钞票。我们在婚礼那天合谋放了一把火。”奶奶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往事在她心里装了太久,渐渐变成一颗毒瘤,她是不想带到另一个世界的吧,说出来,也便可以走得轻松些。

08

我起身替她关紧了窗户,风雨交加的夜,像死神呼扇着翅膀降临人间。

“可惜那晚我们在树丛里的悄悄话被他们听了去,他们没有当即说破后来却一个个暗自找来威胁我。是什么朋友,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家伙。若不是因为我和尔青很穷,他们也敢?!”奶奶的眼里放着恶的光,已全不是弥留之际的老人模样,他们当初对奶奶做了怎样的事奶奶总是拒绝讲起,但我知道奶奶有一张同样的旧合影,有三个男子的模样被烧了去。

奶奶一定是想,这样,他们便不会在暗夜里从相片中偷偷爬出来。和奶奶清算那笔陈年旧账。

“之后你和爷爷便在这里安了家?”我问。

“尔青是个软心肠的人,他说总是梦到明南星一个人在大火里东奔西突的,一身红色的衣服也着了起来,他说他对不起她。他必须回去告诉她真相。请求原谅,或者只是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也可以。”

所以爷爷半年后又离开北方回到了江南。那时候的奶奶已经怀了爸爸,我知道她之所以最疼我。之所以把所有秘密只讲给我听,不止因为我们的相像,更因为,孙子辈里只有我才有着刘尔青的血脉。她疼的爱的,终不过是最初的那个人。

“他这么执意要走。是内疚吗?不是!他也是爱那个明南星的!她温柔聪慧,出身大家族举止优雅得体,又肯为他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他不心动是骗人的。可那段生活那些人已经与我们无关了,他还是放不下,真那么狠心地收拾行李非走不可……”喑哑的声音有些恨恨的,雷声中像在讲述一段遥远而不真实的故事。

“我知道他们的死都是罪有应得,现在明南星也死了,您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了,不要让自己太累了。”我抚着她的背替她理顺着气,看她慢慢平息松散,最后看到我从行李包里拿出那只大玻璃缸时终于露出温柔的笑,她和那里面浮浮沉沉的一张脸对视着。那一丝回光返照带来的力量消失掉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那个大雨倾盆的夜里奶奶终于离去。后来我将那坛在奶奶床头柜子里藏了许多年的粉末洒在那只玻璃缸子里,在漆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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