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天国比邻而居

我一无所有,寄住在福利院三楼的第七间房间,我的左边住着一个喜欢在半夜里唱歌的智障,右边住着一名纤弱胆怯的小儿麻痹症患者。

总的来说,这样的环境使我很难邀请到朋友到“我家”做客,因此社交这项重要的课题我无法参与,随之而来的是排挤、猜测、杜撰,以及肆无忌惮地在暗地中成长起来的攻击。

人类是可以在欺辱幼小无能者时得到巨大满足感的奇怪生物。

因为不懂反抗也无力反抗,所谓的校园暴力也从言语上的羞辱逐渐演变为肢体上的殴打。当我被几个同班同学用围巾绑住脖子,一路嬉笑着拖到校门口的时候,那种冰冷的窒息,伴着头顶支离破碎的夕阳,一寸一寸地将我的身体冻僵,仿佛结冰的湖面,凛冽而沉重。

是席柯救了我,他与他们扭打成一片,拳头有力地挥出去,我看到他血红的眼睛。

我疲倦地躺在雪地上不去观看他们厮打,有零星的雪花从天空中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我的额上,瞬间被体温融化,像是眼泪,无知无觉地划过我的眼角。

那一天的席柯对我说,宋海棠,谁也不能再这样欺负你了。

003我穿着那双史上最舒服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你身后

我们的车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饭馆停下了,你给我一些钱叫我打包些好的饭菜。你不怕我逃跑,大概你已经看穿我正愁没地方可以逃走,而你的车是我短暂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最佳场所。

我在小饭馆里闻着菜香,看了一段新闻,听了几首歌,然后提着两大口袋的食物走向你,你知道吗,我觉得很快乐。

“宋海棠。”你平静地问我,“你很喜欢吃辣?”

“是的,先生。”我看着满餐盒的辣椒抱歉地笑道,“忘了问你,你不喜欢?”

“不不……”你举着筷子发了一会儿呆,才继续说,“我的妻子很喜欢吃辣,她和我打赌,将来我们的女儿也一定很能吃辣。”

“你有女儿?”我有点吃惊。

“是,和你差不多大,如果还活着,也许和你差不多的个子。”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对我讲你的事情,原来你有个一个孩子,与我差不多的年纪。

“还好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

“为什么?”

“你会失望的,先生,如果有我这样的女儿。”

你看着我,不言不笑,像是仔细地在观察我的情绪,我被你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匆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过了很久,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不,宋海棠,你是个不错的姑娘。”

你突然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这样对我说。

我抬头盯着你看,你的掌心有很淡的烟草味,是一个父亲身上特有的那种味道,沉着的、宽容的味道。即使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但我就是知道,父亲的味道就是你手心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烟草香。

“谢谢你,先生。”我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从未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这真不幸,该有个人早点告诉你才对。”

“我可不可以叫你爸爸?”我突然仰起脸直视着你的眼睛,“可不可以?我从未喊过谁爸爸,我总该练习一下这个单词的发音,对不对?”

我的语气这样坚决,使你瞪大了眼睛,带着一丝慌乱,一寸犹豫,一缕复杂,还有一丝温热的感激。

你不说话。

我权当你是默许了,然后特别响亮地喊你一声爸爸,至少,在旅途结束以前,让我们短暂以父女相称,这样很好,不是吗?

你无奈地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饭粒,笨拙地在我的头顶揉了揉。

那天傍晚,我们路过一座开满紫罗兰的小镇,你叫醒我,带我去买了一双鞋底绵软厚实的白色板鞋。

卖鞋的老板收好钱,不吝啬地对你说:“你的女儿真乖巧,大大的眼睛,温顺得跟小鹿似的。”

你只是压低了帽檐儿笑一笑,然后向附近的旅馆走去。

我穿着那双史上最舒服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你身后,乌蓝的天边有一弯白净的月牙,光芒微弱得只像萤火。

旅馆的老板娘为我们做了一桌子的山野美味,还有蒲公英的叶子,开水烫过后青翠地摆在碟子里,蘸酱吃,微微的苦。

你将为数不多的排骨夹进我的饭碗里,就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内心有一处坚硬厚实的冰山悄悄地融化了。

你问我:“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咬着筷子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告诉你:“有一种河,小时候听妈妈讲过,上面有白色的泡沫,像天上的云。”

你说:“那是大海。”

“你怎么知道那是大海?”

“只有广阔的大海才能倒映出天空的样子,你没看过大海?”

我点点头:“不止大海,我没看过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孔雀、草原、二十四色一套的彩色笔、狐狸的尾巴、袋鼠,还有海棠花,虽然我叫海棠,但是我没见过真正的海棠花,只听妈妈讲过,白色的,很漂亮。”

我是不是太哕唆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我拘谨地闭上了嘴巴。

“不要紧,你继续说。”你放下筷子,紧拧着眉头倚在木床的边上对我说。

“你不舒服吗?”我有点担心,你的额头上满是冷汗,你看起来非常痛苦,这让我慌了。

“不要紧,胃疼,老毛病了。”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瓶子,倒了几片药吞下去,然后冲我挤出一丝苍白的笑,“你继续说。”

“说什么?”我不安地看着你。

“随便说点什么,海棠,说说你的事,你妈妈的事,什么都好。”

你拧紧眉头闭上了眼睛,你的声音有点发颤,我知道你生病了,吃了药就会好的对吗?我看着屋子里灰蒙蒙的墙壁,窗外温柔的夜色涌进来,沾湿了我的睫毛。

“别怕,海棠,你继续讲你的故事,我吃了药就会好了。”

你安慰我道。

004他拥有我所欠缺的切那些闪闪发亮光滑美好的切

让我继续说说席柯。

他的出现,就像五彩斑斓的玻璃瓶里灌满的酒精,轻易地将我死气沉沉的世界点燃。

人活着,有百万种的活法,可以是半夜发作的胃疼、智障突然泼过来的冷水、四面八方如利剑穿进心脏的辱骂、没完没了的黑与暗,也可以是少年每天早晨递过来的一杯温牛奶,他发梢间淡淡的檀木香、手牵着手走过的一段蒙着薄雪的街道、淡淡月光和近在咫尺的白昼。

是暖的,我是说,我的周身,这个原本并不怎么样的世界,逐渐变得很暖。

十五岁的暑假,我去席柯家做客,白晃晃的阳光底下,我笔直地立在他们家门口,看着眼前城堡一样的豪宅发愣。

席柯的邻居正在自家院子里除草,他们长着温文尔雅的脸孔。

席柯牵着我的手,带我一路穿过庭院,绕过一个露天泳池,经过一大片花丛,到达他的书房。

他有一间像极了图书馆的书房,巨大的欧式书柜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我近乎贪婪地伸手触碰着它们,眼睛里灼热得起了火。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能够轻易地折射出我们的低贱,我的手指尖滑过暗纹的壁纸、摆满玩具的书桌、私人定制的全家福水杯,还有脚下温暖厚实的鹿皮地毯,我觉得难过。

他拥有我所欠缺的一切,那些闪闪发亮光滑美好的一切,他让我看见它们,触摸到它们,像是有一段不可思议的光束投射在我的身上、心上。

“他有一整套《百科全书》,我在里面看到尾巴蓬松的狐狸、枯叶一样的蝴蝶,还有各种各样的树。席柯就像是一棵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