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
当然,所谓的烙记,所谓的身世都是编造出来的,她赢得了姬丹的信任,她的言辞计谋,成功地促成了他派遣刺客入秦的行动。
可是此刻她却在为荆轲忧伤,因为他此去必不能成功,而且更为不幸的是,这一次的刺杀行动将给秦国一个绝佳的出兵借口。
届时姬丹费尽心机要保护的燕国,将因他这愚蠢鲁莽的举动而覆灭于秦军的铁蹄之下。
她仿佛能够看到那战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而这一切,都是她费心谋划的结果。
她罪孽深重。
不远处传来琴弦叮咚作响的声音,是高渐离在击筑,琴声凄凉悲怆,时在深秋,他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歌,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渐渐肃穆起来。
船离岸的时候,人群中到底还是传出了哭声,虽然明知是赴死的旅程,却还是要勇往直前。
而她站在岸边目送大舟远去,秋风萧瑟,芦花四散,夜月升起时船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正是——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这一日,燕太子姬丹府中那个伶俐娴静的侍女韩华,亦从这世上永远消失了。
通常铸剑之人的居处都依山傍水,便于采铁冶炼。徐夫人的居处也是如此,他的隐居地选在邯郸城外四十里的一处幽谷内。深秋时分,木叶枯黄,百草凋零,山间的大石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青霜。
入谷处的一棵大树上系着五彩绳,想是系得年头久了,日晒雨淋,已经有些褪色。
赢华看着,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触动绳上金铃,铃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与稀疏的蛩鸣相应,更显谷中幽静冷清。
她不由得想起少年时,与师父师兄住在山谷中,也曾在大树上束过这样的五彩绳,系过这样的金铃。
只是此刻已不是在当时的山谷,她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赢华。
正在沉思间,身后有人低声问:“你是谁?夜闯剑谷,所为何事?”
她回过头去,借着月光将那人脸上的惊讶看得清洁楚楚。
“师妹?”
“师兄。”她略略欠身,“许久未见了。”
他是她的师兄,如今“徐夫人”这三个字因他善铸匕首而闻名列国,也只有她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徐钊。
名字是师父起的,可他在离开师门后连这个名字也舍弃了。
多年未见,今夜空谷相逢,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静默了许久,徐钊忽然笑起来:“师妹怎么来了?当年不是说过……不到黄泉,永不相见吗?”
赢华也低头笑了笑,避过他的问题:“我听说师兄以百金之价卖给燕太子一把匕首?”
“你的消息倒很灵通,不错,我是给了燕太子一把匕首,不过不是卖。”徐钊一脸倨傲,“我做的剑,是无价之宝。”
“那这百金……”
“那不过是给那些开矿人的工钱。”徐钊大笑,忽然又止住了笑声,“可知燕太子要这匕首有什么用处?”
她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他异想天开,找了个叫荆轲的人要去刺杀秦王……这个荆轲我见过,倒是个刺客的料子,他会见到秦王,到时候他拿着我做的剑行刺,秦王必会以鹿卢剑相抗,这样整个秦国……不、全天下都会知道,终究我所做的剑才能左右天下的运数,才是王道之剑!”
徐钊说着,目光灼灼,兴奋异常。
“原来如此。”赢华轻道,“师兄,你就真的如此恨师父?”
恨到要在天下人的面前斩断他所铸的剑方才罢休。
那还是秦庄襄王的时候,师父受召入秦,重铸鹿卢大剑,她也就是在那时拜在其门下学习相剑之法,并随其离开咸阳,在深山中住了数年。
因此对于徐钊与师父之间的恩怨,她知之甚详——徐钊以为剑者凶器,又如古语说“佳兵不祥”,故而越是锋利越好。师父则认为他这样的想法有违剑者王道的古训,故此始终不愿将制剑的秘术“炼骨”传授给他。
怨恨由此而始。
后来有一天,她于半夜被争吵声惊醒,急急披衣起身,却只看到徐钊策马离去的背影。
自那之后师父便一病不起,半年不到就撒手人寰了。她安葬师父后烧了茅舍离开深谷,往咸阳行去的路上听说赵国出了一名年轻的铸剑师,名为徐夫人,后来她去赵国寻他,争吵之下就说出了那永不相见的话来……
“听说……师兄给燕太子的剑上淬了剧毒?”
“你知道的倒真不少。”徐钊哼了一声,“不错,既然是用来杀人,自然要能一击成功才好。”
“那……师兄,”赢华迟疑片刻,轻声问道,“当年,你刺伤师父的匕首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毒?”
她不会忘记的,那时师父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她却能每日在后山找到带着血污的绷带,上面的血迹是异样的青黑,分明是中毒的症状。
徐钊显然未想到她有此一问,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便发出一声冷笑:“那时之毒,岂能和今日相比?”
“你……”他如此坦诚,她倒无言以对了,“你倒狠得下心。”
“哼,那老东西总也不肯传授我‘炼骨’之术,说什么我秉性阴毒,学了必然为害。不学就不学,有什么了不起?如今他死在我的剑下,他生平心血之作也将败于我剑下!我看他还能说什么!”
说罢,他仰天大笑,狂态十足。
赢华默然。
许久之后,她才轻声说道:“师兄,可知是我向燕太子举荐,要他到你这里来求剑的?”
笑声猛地止住,月光下只见徐钊满脸狐疑:“你?”
他是知晓她身份的,有此疑惑也是当然。
沉默片刻后,他猛然醒悟:“你做了什么?!赢华,你做了什么? !”他向她扑来,十指如钩,似乎是想要扼住她的咽喉。
可是,却扑了个空。
他穿过了她的身体。
徐钊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那团被冲散的烟雾重又聚拢,化成她的身形。
“我只是前往鬼谷,求鬼谷先生为鹿卢施行了‘炼骨’之术。”她的话,轻描淡写。
但像徐钊这样熟知鹿卢剑特点的人便知其中的厉害,鹿卢是大剑,秦王配于身为的是彰显王权之威严,因此其作为兵器的功效便逊色许多,又因剑身甚长,拔取不易,很难于应敌时有快速的反应。
而“炼骨”之术则是将铁水中的种种杂质都去除,锤炼后的剑柔可绕指,能如长鞭一般自鞘中抽出。
再不可同日而语。
“你、你……”徐钊气得发抖,一手指向她口不成言。
忽然,赢华的身影移到了他面前:“用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就会知道,你所铸之剑,永远在师父之下。”
这是她为授业恩师,所做的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报复。
随后,在徐钊的怒气爆发出来之前,她便如一阵轻烟一般地消失在了夜风中。
鬼谷深处,烈焰自地缝中升腾而出,将山洞内照得通明。鬼谷子跪坐于席上,面前玄武镜只见一个镜框。
一阵微风拂入。“回来了?”鬼谷子向身侧一瞥,只见赢华毕恭毕敬地跪伏于地。
“先生。”
“回来得正好。”说着,他取过一旁的竹筒,将里面的清水泼向玄武镜。水滴于空中凝结成镜面,映出了远在千里之外,咸阳宫内的情形。
荆轲捧着樊於期的人头和督亢的地图,正沿着红绸穿过秦宫宽阔的朝堂,而红绸的尽头直通王座,那上面,坐着秦王——
赢政。
一瞬间,赢华似乎觉得自己的眼眶在发热,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但她随即想起自己的肉身已经为了行“炼骨”之术而投入地火,此刻在这里的,只是自己的一缕幽魂。
没有血,也没有泪。
可是心却依旧能感到疼痛。
她离开咸阳多年,已很久未见赢政,此刻看着他,只觉得他比记忆中高大英武许多,眉宇间也有着王者独有的戾气。
又或者,这戾气是他一直都具有的,使得他自幼年开始便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可她从来都不怕他——他是整个秦宫中,她唯一可以信任依赖的人。
她的母亲是韩姬,庄襄王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对这女子就不再加以理会了,母亲在忧伤中哀怨而死,她便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孤女。
直到赢政与他的母亲赵姬入宫,虽然赵姬受庄襄王的宠爱,可太后华阳夫人却对赢政十分厌恶,他在宫中的日子一样不好过。
也许正因为她与赢政是同病相怜,所以才会成为形影不离的兄妹。
或者其他……
还记得那年师父应召入秦宫铸剑,赢政望着刚铸成的鹿卢剑一脸向往,于是她带着小小的秘密心愿,千方百计地拜入师父门下。
后来她才知道,真正让他向往的不是那把大剑,而是它所象征的荣耀和权力。
于是后来当她看到赢政望着远处的姬丹发怔时,便不由自主地说:“王兄若想统一天下,就要灭掉燕国,是吗?”
“谈何容易。”赢政被她说中心事,只是笑了笑,全不设防。
“若我能助王兄灭掉燕国呢?”
初时,赢政以为她在开玩笑,等明白并非如此后,他手按鹿卢剑指天盟誓:“若能如此,寡人必与小妹江山共享,社稷平分。”
那时她大笑着扑进他怀里,仿佛那只是又一个闹着玩的笑话。
但是第二天,她便让刑官在自己的身上烙了印记,开始她酝酿多时的计划。
直到如今,大事将成,她看着玄武镜中那张日夜思慕的面孔,想着过了今夜,鬼谷子所设的敛魂符就要失效,她的魂魄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从此结束这场无法说出口的恋情,结束长久以来的痛苦。
同时无法再与那个人相聚一夕,也再不能亲口对他说——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社稷与江山,她只希望在他成为天下共主,让六国之君都匍匐在他脚下后,能于漫长的岁月中想起她,想起她曾经愿意为了他的心愿而赴汤蹈火。
哪怕片刻,于愿,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