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
文/橘文泠
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夜的蓟城月色甚美,可都城百姓忙碌一日之后多半早早睡下了,再无心欣赏这夜景。
一片黑暗中,只有太子姬丹的府上仍旧灯火通明,笙箫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相比往日的宴饮,今夜姬丹显得异样高兴,他不断向客席首位上的一名男子举爵,而当他搁下酒爵,身边的门客们又会依次上前,轮流向那人敬酒。
男子来者不拒,饮了很多酒,脸色却不见变化,神情依旧从容内敛,举止有礼得甚至有些拘谨。
大约是觉察到了贵客的疏离,姬丹沉思片刻,轻击双掌,有仆从搬上一张筝琴,一个绿衣女子自堂下走来,在琴后坐定,向姬丹微一颔首,左手按柱,右手拨弦,引宫按商,奏起曲来。
一时间席上的觥筹交锚尽数停了,堂上众人都静静地听着她指下流泻而出的音乐,如此曲尽奇妙。
除了那位贵客,谁也没有留意到那用白玉珠串成的帘后,一道少女的身影若隐若现。过了一会儿,或许她也被琴声所吸引,伸手将帘子撩开了些许,目光恰与贵客对上,少女掩口轻笑,珠帘又落下了,那一瞬间她的手腕与珠子的玉色相映,一样细腻白皙得如同凝脂一般。
恰在这时,姬丹问:“此女技艺,荆卿以为如何?”
他问的是弹筝女子的琴艺。
而贵客回答:“美哉,手也……”
可以看到在场的人神色都是一愣,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而那白玉珠帘之后,传出一记轻轻的笑声。
席到半途,姬丹因酒污了衣服,便离席进到内中。
他向跪坐在书案边正穿着竹简的少女招手示意:“韩华,过来替孤更衣。”
少女依言过来,一边替他整理衣裳一边笑问:“宴饮正乐,殿下怎么抛下贵客离席呢?”
提到那位贵客,姬丹双眉一扬:“别提那个荆轲了!席间我几次提入秦之事,都被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地蒙混了过去,什么勇士!若不是田光举荐他,孤才不屑与这等懦夫周旋!”
看他激动得连脸都涨红了,韩华轻笑,凑近他耳边说:“昔日豫让愿冒生死之险刺杀赵襄子为智伯复仇,无非是因为智伯曾以国士之礼相待。而今日殿下要人去做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又岂是说几句好话,饮几杯好酒就能成事的?”
姬丹默然:“那你说该如何?”
“殿下要让他明白,只要他愿意去刺杀秦王,殿下什么都可以给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她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来,却令姬丹的眉宇间蒙上了一层森然的决绝。
换过衣服后姬丹便匆匆离去了,过不多时,韩华似乎隐约听到后院中有惨叫声,但她只是拔下发间的银簪挑亮灯花,随后借着灯火,将棉线小心翼翼地穿过竹简上的小孔。
次日起来,她在庭院中听昨夜侍宴的侍女说——太子命人砍下了弹筝女子的双手,盛在玉盘中亲自敬奉到荆卿的面前。
只为他说的那句“美哉,手也”。
等那嘴碎的侍女走开,韩华独自在庭中看着开始泛红的枫叶出神。
荆卿,即荆轲,燕太子姬丹在国内寻找能够刺杀秦王的勇士,他先找到了田光,田光说自己年老不能成事,遂举荐了荆轲,于是姬丹便将荆轲迎入府中,呼为荆卿,视作上宾。
现在……姬丹以国士之礼待你,你又会怎样回报他呢,荆轲?
她这样想着,便笑了。
因为有弹筝女子的惨剧在前,太子府中的一干侍女都不愿意去侍奉荆轲,唯恐他不经意间的一声赞美,自己身上就要少了什么。
只有韩华不怕,于是这日早上她端着漱具去到荆轲屋外,叩门,荆轲拉开房门看到她时,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看着她在屋内整理,默然许久,忽然说:“那天夜宴时我看见你在帘后……你撩着帘子的时候,你的……”
“嘘——”她起身将食指点在唇上,“莫非荆卿想让韩华成为第二个弹筝女吗?”
他噤声,随后把话题岔到了别处:“你叫韩华?莫非是韩国的贵族?”
“韩国已被秦国所灭,世上哪里还有韩国的贵族呢?”她低头行过一礼,然后退出屋去。
几日后的夜里,姬丹靠着书案看韩华穿编竹简的侧影,犹豫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说:“韩华,孤听说……荆卿对你十分属意。”
韩华如同受惊的鹿一般抬起头来。
姬丹避开她的目光:“可记得那天晚上,那时孤还以为他喜欢的是绿绮的手……”绿绮就是那弹筝女的名字,姬丹一直十分钟爱她的才艺,可为了取悦荆轲,那夜他竞不惜砍下她的手。
“殿下希望我做什么呢?”其实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姬丹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你放心,”他终于看向她了,“你是孤的恩人,孤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话虽如此说,可他目光灼灼,蕴涵着不容违抗的决心。
恩人?韩华在心中轻笑——她当不起这样的称呼,自己只不过是在咸阳城外将逃亡的姬丹藏起来,又骗过了追捕而来的秦兵,最后与他互相扶持着逃到燕国。
她算不得他的恩人。
“可是……”姬丹改变了语气,“你真的不想替韩侯复仇吗?灭国之恨,怎能忘怀?”
韩华露出惊讶的表情来,姬丹显得有些不安:“回到燕国的那天,那些替你沐浴的侍女告诉孤,你身上有秦国的烙记。”
秦灭韩之后将俘获的韩国贵族贬为奴隶,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就在他们身上打下了烙记。
他在想办法说服自己——韩华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并明白了即便自己现在不能被说服,姬丹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答应成为笼络荆轲的棋子。
就像她曾经对兄长说过的那样,燕太子姬丹,鲁莽多疑,不堪大用——
可他有一点是与她这样的相似,就是有着近乎可笑的执著。
“殿下说得对,”她仿佛想到了灭国之恨,终于被打动了。放下竹简,她慢慢地俯身叩拜,“韩华会说服荆卿前往秦国。”
次夜,她装点整齐,身着姬丹所赠的青色丝衣出现在荆轲的屋外,他看到她时显得十分吃惊,忙不迭地想要扶她起身,却见她抬头笑问道:“先生可愿为我入秦刺杀秦王?”
这是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荆轲还在踌躇时她却替他回答了:“为一女子而入秦,天下人必会嘲笑先生不智。可是太子殿下待先生如上宾,予取予求,先生若不入秦,将来事情传遍天下,所有人会为先生的怯懦和不义而感到不齿。”
荆轲的手,竟有些僵硬了。
这些自诩国士的人,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名声,韩华看着神色尴尬的荆轲,不由得笑了:“韩华今夜来此,就是想对先生说这些,言尽于此,先生好自为之,韩华告退。”
说着,她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伏地一拜,然后起身拂袖而去。
长夜漫漫,月华如水,韩华经过长廊时宽大的裙裾拖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在如此寂静之夜听来,更添一种冷洁。
忽然,上方传来轻细的笑声:“姬丹以千金佳人为饵都未能做成的事,你想凭口舌之利成事吗?”
她停下了脚步,看那少女自半空幻化出身形缓缓落在面前,乌发如漆,红衣胜火。
少女向她扬了扬嘴角,露出有些挑衅的笑容。
韩华忍不住要叹息:“赭衣,你怎么来了?”
“他不放心你,要我来襄助你一臂之力。”提起此事,名唤赭衣的少女似乎还有些不悦,随后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韩华,“你只动动嘴皮子,那荆轲能答应入秦吗?”
再过片刻,就是府中侍卫巡视的时间——韩华上前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