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动作先生
我让一个平头男生帮我叫夏则出来,他倒好,尖着嗓子故意在全班大吼:“夏则,你老婆来了!”
班里的人齐刷刷地朝我看来,脸颊上的红晕立刻染到耳根,我遮住脸,背过身逃到走廊边上。
夏则不在教室里。
有些失望地来到楼梯口,正准备下去,瞧见楼上的台阶有些发亮,意识到什么,转而向楼上跑去。
果不其然的,天台的铁门打开着。
我把手搭在头上,钻进雨里。入冬的雨似乎带着一些冰晶,落到手背和脖颈里,有些麻麻的疼,天台上的水泥地变成镜面一般剔透,远处结了霜的树丛也隐在层层的雨幕里,失去了原本墨绿的色泽。
我四周打量了一圈,最后还是在高架塔上看见他。
雨下得越来越大,任凭我在下面怎么吼都不能传到他耳边,眼看张狂的雨水似乎都要覆盖了他,我咬咬牙,抓着生锈的铁栏,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粗鲁的雨水把铁梯砸得砰砰直响,爬到一半,脚下已经白茫一片,不敢睁眼,只能硬着头皮前进。
踩到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腿,结果踩了个空,朝前面栽了过去,还好被夏则从中间抱住,才没有跌倒。
但是现在的样子也狼狈极了,一头如水草般湿漉漉的头发,湿透的制服,没穿多久的白色高帮鞋也沾满了黄色的锈迹,而他,竟然一副完好无损的样子指着我嘲笑。
原来这个高架塔顶上有躲雨的挡板。
“你再笑我就把你从这上面踢下去!”我朝他吼。
夏则把他的制服脱下来给我擦头发,努力闭着嘴,时不时扑哧一声。
他擦头发的动作很温柔,从蓝色制服的缝隙看过去,眼神里都是柔软认真的,好像这是第一次让男生给我擦头发,他的指节偶尔会摩擦到脸颊,那一瞬间,竟然有些怦然心动的感觉……
等一下,终于想起来找夏则的目的。
那个自己得心应手的小手工,只会把它送给最重要的人的“动力娃娃”,在又是淋雨又是攀塔的折腾下,早已不翼而飞。
我急着要往雨里冲,被夏则拉了回来,不顾他劝说,我还是死命挣脱:“不行耶,那可是我花了一晚上时间做好的,说什么也要找回来!”
“是这个吗?”夏则看见我裤子口袋里一抹明艳的嫩黄色,好奇地抽了出来。
动力娃娃,用夜市里淘回来的花布、棉花和铃铛做成的手工,纽扣是眼睛,小玻璃珠是嘴巴,轻动一下小手,就能听见微弱的铃铛声。
“送你的。”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朝他挥挥手。
“怎么送我礼物啊?”
“送你就送你,那么多话……”我站起来扯了扯湿透的裤子,身上黏腻的感觉糟糕透了,“就当我谢谢你当我的‘男朋友’啰,不开心就摇摇它,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就证明你很快就能从悲伤里走出来了。”
夏则眼神变得散乱,他若有所思地把动力娃娃放在耳边晃了晃,嘀咕道:“那我是不是也要准备东西送你?”
微张着嘴:“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擦过你头发的制服?”
“我的口水?”
“请你吃一次我特制的馄饨面?”
听到这些,在寒风似乎都带着刀子冲向我们的冬天里,我打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喷嚏。
◆□◆07◆□◆
之后是长达一周的感冒。
我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校医把体温计取出来,对着上面的数字一阵“啧啧”,都打了四天的点滴了,可是低烧仍然不退,我的脑袋里像有好几家施工队,这边在建造威廉古堡,那边在弄亭台楼阁,乒乒乓乓混乱不堪。
记得以前我只要一生病,男朋友会随时来这里陪我,他的借口是保健室的纯净水比较好喝,其实是怕我睁开眼见不着他。我半虚着眼,感觉他的影子又出现了,分手都已经一个多月了,就算正在慢慢走出那片阴霾,也不想骗自己,那块已经结痂的伤口,在快要遗忘的时候多多少少还会刺痛一下。
“起来喝点水吧。”那团影子清晰成夏则的轮廓。
我被他扶起来,细心地把头靠在枕头上,我有些惊讶,心里涩涩的:“你怎么在这里。”
“整个保健室就一个校医哪忙得过来管你,况且你生病,我也有责任,所以只好来照顾你了。”
我羞赧地呛声道:“谁需要你照顾,先把你自己照顾好点吧,别又像上次……”意识到话题进入灰色地带,我装咳了两声,然后端起水杯大口喝起水来。
夏则脸色变了,他坐到床边用手指捏搓着白色的床单,问我:“上次跟我前女友吃饭,我一直想问,后来我们都好怪,是发生什么了吗……”
佯装好的面具有些松动。
如果我告诉他我们陪着他坐到第二天再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饭,他不知会怎么想,但是一时又编不出什么借口,只能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嗯,就吃了顿饭,讲清楚了,你、你忘啦,你们还祝福对方呢。”
“你都知道了是吗?”
“知道什么……”装傻。
“送我动力娃娃,冒雨来找我,是把我当病人看待了对吗,你也准备要害怕我了是不是?”夏则的脸突然变得好奇怪,表情有些扭曲,他揉了揉下巴,“对不起。”说完这三个字,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出了保健室,更像是逃。
被点滴瓶束缚着,我根本下不了床,只能靠在枕头上,头越来越痛,空调的热气把整个人都攥紧了。
痊愈的第一时间,我就跑去夏则的班上找他。
一路上听同学说某某某失踪的事,到了夏则他们班外面,看见几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围着那个平头男生,才知道原来失踪的人,就是夏则,他已经四天没来上课,老师和家长对他的行踪都不得而知。
可能是在短暂相处后形成超出常人的默契吧。
我在高架塔上找到夏则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了,整张脸唯一带点颜色的只有干燥起皮的嘴唇,我吓得大哭,使劲拍打他的脸,摇晃他发凉的身子,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吗?我不要,我还给你!你干什么那么逞强啊,这个病又不会传染又不会死,谁会害怕你啊?夏则我跟你说,你如果不起来,我一辈子都不要理你了……哦不,我一辈子都缠着你,让你怕我怕我怕死我!”
在最无力的时候,我看见他左手握紧的动力娃娃。
眼泪都不能表达现在的悲伤了。
–再遇到不开心的时候,摇一摇它,如果能听见清脆持续的铃铛声,就证明你,很快要从悲伤里走出来了。
抬起头那一刹那,从高架塔上最顶端望去,连绵在树林身后,是这座城市最完整的景。烟囱也好,灰蒙的天色里亮着灯光的高楼也好,像蝼蚁般行进的车辆也好,我终于明白夏则那么喜欢这里的原因。
那是跳动的,运转着,不会停歇的存在感和力量。
◆□◆08◆□◆
把时针分针拨回一周前,跟夏则前女友的第一次会面。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把女生拖住,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
女生吃力地笑了一下,看得出提到这个话题她有些疲累。她看了看夏则,又看看我,感叹:“看来他真的喜欢你啊,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都没犯过病。”
“他喜欢的是你。”我很坚定,把我们的相遇和合作都告诉了她。
我又怎么看不出来,不论是在手机里留着她所有的简讯,还是再见她时那种认定了的眼神,我知道,真正爱过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也讨厌不起来。
分手是结果,但是开始和经过全部都是爱。
“时间感知障碍。”女生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抖,“一种无法治疗的病,当他感到悲伤或者不开心时,就会把一段短暂的时间,在感觉上漫长化,每秒都会被延伸到无比漫长,好像永无尽头。”
我捂住嘴,耳廓像是装了定时炸弹嗡地炸开传来哀鸣声,这种只会出现在虚构故事里的病症怎么令人信服。
“那、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坐着陪他,等24小时过去,也就是明天,接着吃饭。”
我终于能体会到女生那条简讯的意思,也终于能理解夏则,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温暖又无忧无虑的少年,其实心里装着比所有人都要庞大的落差,那种落差,会抢走仅剩的安全感,那种落差,会拼了命用外表坚强,再一个人从心里释放。
◆□◆09◆□◆
电话响了。
我掏出夏则的手机,屏显上的名字是“慢动作先生”.
作为值日生的我看着刚评选完班委后一地的纸条叹气,向电话里的人抱怨一通,大吵着肚子都快瘪下去了。
对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暮春时节花瓣落在地面的声音,像是动力娃娃微弱的铃铛声音,像是脉搏跳动的声音,像是偶尔会相差24小时又24小时无奈的声音。
他说:“晚上请你吃关东煮好不好,但是不要把自己噎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