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看到冬天的尽头

生活。

他们不必为怕被蚊虫叮咬而在炎热夏天穿着长袖长裤睡觉,也不必狼吞虎咽有被虫蛀过的苹果。

他们会睡在柔软温暖的大床上,每年的生日都有甜腻的蛋糕,他们会去念书,接受教育,长大之后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可是我,我是被剩下的那个。

一开始的时候那些离开的小伙伴还会在假日给我寄漂亮的明信片来,歪歪扭扭地写着“小麦,新年快乐”,“小麦,我好想你哦”之类的话。

但这单纯的热忱和挂念根本禁不住时间的消耗,很快,就没有人再记得我。

难过吗?当然,不然小小年纪的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个夜晚哭着哭着就哭醒过来。

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每一次等待被人挑选的时候我总是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好,我那么聪明伶俐,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

后来无意中听到孤儿院的两个阿姨聊天,她们说:“长得太好看了,以后只怕不会安分。”

我站在黑暗里,那一刻犹如电击。

后来便放弃了,对于这种像是廉价商品大甩卖的事情完全丧失了兴趣,每当有人来孤儿院领养小孩时,我都躲得远远的。

没错,他们要的是乖乖的,不吵不闹的,会好好听他们的话,他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让做什么死都不会做的小孩。

哦,他们,他们是谁?关我什么事呢?关我屁事。

这样一想,我如释重负。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会出乎人的意料,当你对生活抱有美好期待的时候,总会有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浇得你措手不及。然而当你已经打定主意从此跟这个世界互不相干的时候,又会出现一些意想之外的转机。

那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对着那一排神情木讷而紧张的小孩,有些失望,直到她临走之前无意中看到抱着野猫坐在走廊栏杆上的我。

她的眼睛有多美,被那样的眼睛注视着,我好想哭。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麦,只是因为在小麦成熟的季节被送到这个孤儿院,于是阿姨顺口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她朝我伸出手,温柔地笑了,那一刻我知道,我会跟她走。

那些往事的碎片,总是会忽然来到眼前,太阳还没有下山,群鸟飞散于远方。

林白白冲我晃着手:“喂,小麦,你怎么总是发呆啊?”

“啊……”我哑然失笑,“哈哈……对了,白白,不如跟我说说你家的事?”

并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事情,白白的世界如同她这个人一样安宁静好。

从小就是优等生,品学兼优的那一种,父母的掌上明珠,老师的得意门生,难得的是她从不倨傲,无论男女同学都那么喜欢她。

大学毕业之后也想过要去找个工作,可是看到同学们拿着自己的档案从人才交流会上挤得垂头丧气地回来,便打从心底里产生恐惧,于是选择继续留在校园里,考研。

“我就是一个这么不入世的人,因为一路走得太顺利,知道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行,肯定经不起挫折和打击,所以特别害怕伤害。”

白白说起自己的事情带着那么一点谦卑,似乎为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感到有那么一点惭愧。

可是我握住她的手,由衷地说:“白白,我好羡慕你。”

她疑惑地看着我,像一只乖巧驯良的小猫:“羡慕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这么笨,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她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幽幽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呢,有些人什么都有了,却觉得自己拥有的不过只是寻常。有些人什么都没有,却满嘴叫嚣着炫耀。

这个世界还真是滑稽。

“可是……我觉得很满足。”白白忽然轻声说,她手里拿着一支笔在白纸上胡乱画着弧线,嘴里的话并没有停下来,“苏轼说得好,人间有味是清欢。”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起你也曾经感叹着说过这句话,不经意之间,忽然鼻酸。

其实我依然还是想念你,只是固执得不肯承认。

任何时候闭上眼睛浮现的都是你的样子,我爱上的你,有着永远让我安心的笑容。每一秒我都希望能够触碰到你……这样想着,就觉得,遗憾。

遗憾,我们竟然没有在一起。

我的思绪总是会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灵魂像是飘浮在空中俯视着这具悲怆的躯壳,佛家说,人的肉身不过是皮囊。

如果是这样,我能不能丢掉这具皮囊,仅以我的灵魂陪伴你,每一个日出的清晨,和日落的黄昏?

白白把那张纸推到我的面前:“哪,送给你。”

我低头一看,不禁小声一呼:“呀,这画的是我吗?”

她的笑容好像你,都是那么温和无辜的样子,笑起来总能看到她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笑,虽然她不说话但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够喜欢她画的这幅素描。

我当然喜欢,我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张纸上几根线条勾勒出来的自己,哆嗦着说:“我哪有这么好看……”

不等我说完,白白便打断我:“你比我画的要好看一百倍。”

这样的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总会令我想起从前那些不堪回望的往事,然而她说出来的,就由不得我不信。

我把目光从素描画像上挪开,凝视着她。

从前我总喜欢那些活色生香的女生,张扬,热情,独树一帜,就像我自己这样,走到哪儿都是焦点,活得肆意妄为又飞扬跋扈。

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处身的世界之外,还有这样一种端庄娴静的美。

我珍而重之地将那幅素描收起来,我说:“白白,谢谢你,我非常喜欢。”

她还是笑,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我和你在古格王朝遗址的那天黄昏,看到的月牙。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她。

请原谅我始终学不会叫她一声“妈妈”,这么多年我们始终没有磨合出一套平和的相处方式,但我内心对她充满深深的感激,我知道,如若没有她,我依然还是孤儿院里那个抱着野猫的少女。

刚跟她回去的时候,我对所有新奇的事物都充满了恐惧,然而那种恐惧却又牵引着我去探索。她教会我好多好多,给我买最漂亮的衣服,送我去最好的学校念书。

这个世界上,她是第一个认认真真地告诉我“小麦,你不是别人不要的”的人。

那算是爱吗?我也不懂,只是战战兢兢地听着她的话,按照她给我铺就的道路走着,时刻提醒自己这一切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还是温顺过很多年的,虽然不喜欢学校的氛围,可还是拼了命地用功。你说过,我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聪明的女孩子如果还舍得在某件事情上花力气,那取得的成果一定是令人瞠目结舌的。

认识白白之后我时常想,如果我一直那样生活着,也许也可以成为白白这样的女孩子吧。

可惜人生这回事,是没有什么也许的。

叛逆的因子于黑暗中沉睡多年之后忽然复苏,起因是学校里的一个女生跳楼。

她比我高一届,不记得是怎么认识的,后来我们成为了还算不错的朋友。我清楚地记得她跳楼之前的那天下午放学碰到我,还笑着跟我聊了半天。

第二天,整个学校像是沸腾的油锅,所有人争相奔走,转述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关于她的故事,说她是因为怀孕了,又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跳楼的。

所有的人都在猜测,那个让她怀孕的人是谁。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艳阳高照,我抬起头看着天空,那日的阳光让我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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