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看到冬天的尽头
从那天开始我拒绝去上课,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像蜷缩在一枚巨大的茧中,外面的世界再与我无关了。
许远川,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我想你不能。
虽然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可是直面死亡的残酷,对我来说那还是第一次。
我感觉到有一些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坍塌成一团废墟。
这个我应该叫她“妈妈”的女人用尽了一切方法,哄劝,咒骂,开解,甚至带我去看心理医生……都没有用,我就是不要再回到那个校园。
就是这样,我荒废了学业。
她想要一个能够令她骄傲的孩子,我努力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说起来,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儿。
关于她我所知不多,相处了那么多年,我不清楚她的钱是哪里来的,只看见她衣橱里的奢侈品马不停蹄地堆积。我不清楚她是否已婚,却无数次看见不同的男人开着豪华车将她送到院子门口。我不清楚她究竟是哪里人,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个户口本上,她的籍贯是空着的。
她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后她拿我没有办法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写着明显的失望,虽然声音很轻我却能够听得出她沉重的疲惫。
她说:“小麦,你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确定你是我要找的那个孩子,你身上有种杂草一样的气质,坚韧,顽强,隐忍。这些年你这么乖,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的错觉。”
她说:“现在果然印证了,你其实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孩子。”
她说:“小麦,从此以后,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管不了,我也不想管了。”
那个夜晚她转身的背影一直烙印在我的心里,她依然美丽,可是以不可挽回的姿态一步步走向美人迟暮的必然结局。
从那之后,我真的成为了一个野孩子。
六
后来的我到处飘荡,偶尔想起来也觉得好笑,杂草终于还是没有成为花朵,而是成为了浮萍。
偶尔回去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她见到我的表情也只是淡淡的,什么也不问,只是无论我在哪里,那张卡里的钱从来都没有少过。
这么多年,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因为一个与我无关的人的死,而颠覆自己的生活。
我认识你的时候,背着一个大包包,满头满脑的灰尘,真是一点也不美好的样子。
你很好看,可是你好看你的,跟我没关系,所以我对你的态度也并不友好。你不知道吧,我从那一年起,真的对爱情这回事完全没有期待与憧憬了。
从未跟任何人说起,我知道让那个跳楼的女孩怀孕的人是谁。
她跳楼的前一天下午推着单车跟我一起走出学校,在路上她对我说:“这十几年来,好像都只不过是为了一件叫做高考的事情而活着,直到跟他在一起,才猛然觉得生命原来是这么隆重而伟大的一件事。”
她用了“隆重而伟大”来形容她的爱情,可是第二天她就跳楼了。
那短短十几个小时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无关的人眼里,就像一个永远都没有答案的谜。
可是我知道。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优等生,拿过奥赛冠军,学校唯一的保送名额也属于他,在这个时候,爱情当然没有锦绣前程重要。
我看见他站在鼎沸喧闹的人群里灰白的脸和攥得青筋暴起的拳头。
我并没有声张我所知道的实情,然而还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能想到他竟然“扑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整个人抖得像筛子。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多么令人反胃,他得知她怀孕的时候,厌恶地提出分手,她那么骄傲的性格,唯有以死亡这种方式来进行对他的谴责。
我转身的时候他拉着我,哀求着我:“不要告诉别人,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恶心地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蜷缩着在房间里瑟瑟发抖,徘徊在两个念头之间。我低声叫着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未了,终于泪流满面。
傻瓜,你看看你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居然为了这样的人去死。
你原本应该好好活着,若干个苦痛的日子熬过去之后,在他面前趾高气扬地完美着……可是你这个傻瓜,你居然去死。
就算他不曾真的爱过你又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能够自己爱自己?
许远川,你说我聪明,可是你知道吗,我笨起来的时候真的是笨得致命,因为目睹了这件事情,我竟然从此不相信爱情。
一路上你对我关怀备至,在我生理痛的时候,别人都没有察觉,唯有你从我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看出了端倪。
你拿着杯子挨家挨户地去讨热水回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红糖,让我喝。
你怎么会想到,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心里某些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就在那杯热水里慢慢地融化了,那是我第一次正正经经地问你的名字,你眨着眼睛笑,你说:“我叫许远川。”
我想对你说声谢谢,却最终还是将这一声感激的话语隐没在嘴角。
你拿起地图给我看,指着古格王朝的遗址说:“我从小就想去这儿,去看看那个传中的藏尸洞。”
我默默地看着你,点点头,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然,你不知道,我原本的计划是去另一个地方,但说不清楚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在那一刻,决定改变既定的行程,跟你走。
七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黄昏,我站在距今四百多年前的藏尸洞洞口,因为恐惧到极致的缘故,竟然颤抖得一步都挪不动。
那样陡峭的山路,细碎的石子哗啦哗啦往下砸,人如果摔下去,恐怕是难以生还的吧。
我蹲下来,慢慢地,忽然很想哭。
所有人都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偌大的山谷里寂静无声,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那样急促不安。
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以为苏小麦是很牛逼的,是背着背包敢走天下的女生,可是没有人知道我的软肋——我恐高。
挪不动了,要死在这里了,我绝望地想。
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
高原上氧气稀薄,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起头来,迎上你的目光。你蹲下来把氧气瓶的面罩对准我的脸,声音里有一种能够让我笃定的力量。
直到我的呼吸顺畅了,你二话不说牵起我的手就走。
我有没有告诉你,那一刻,当你牵着我的时候,你的手就是我的全世界。
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在顷刻之间,仿佛目睹了神迹。
当我们离开古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可是天刚刚黑下去,夕阳西照,月牙从天边升起,那一刻,日月同辉。
倦怠的我轻轻地靠着你的肩,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是的,当我爱上你的时候,便是到了分离的时候。
不管一路上我们开了多少暧昧的玩笑,说了多少真真假假的话,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而你,早在某次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就说了,你是有女朋友的。
你知道,苏小麦,多骄傲,我怎么会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分开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地喝着酒,我装作不经意地跟你聊起你的女朋友。一说起她,你的表情就变了,变得很温柔很温柔,你说她是个很乖的人,她的世界就只有图书馆那么大,你说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情,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我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那跟我完全不一样嘛。”
你没听出我话里的戏谑,反而还很认真地说:“但是你也很好啊。”
我很好,有多好?不能使你爱上我就不算好。我心里苦笑。
其实遇见爱情,发生爱情,都不难,难的是留住爱情,让这爱情以一种长远的姿态留在日复一日世俗的生活里,让这个人想要好好跟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轻易丢下你,这才最难。
许远川,我在多年之后目睹着你乘上机场大巴的背影,才忽然理解了当年那个女孩子从七楼往下跳的心情。
但我依然不甘心,我决定去见见你说的,那个跟我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子。那个我装作无心问起,却耿耿于怀的名字,叫做,林白白。
当我见到她,并且蓄意地接近了她之后,才明白她真的是一个很可爱,也很值得爱的女孩子。
你说得很对,她从来不做伤害别人的事情,面对她,我自惭形秽。
她送给我那幅素描的第三天,我最后一次去见她,我告诉她:“白白,我要回家了,我想我妈妈了。”
她一脸的遗憾,说:“啊……真可惜,我男朋友最近一直很忙,好不容易明天有时间,说一起吃饭,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我微笑着打断她的话:“下次吧。”
单纯的白白,她当然想不到,根本就不会有下次。
许远川,我已经来过你的城,看过你爱的人,往后的日子,我会慢慢地释然,虽然说这样的话显得好心酸,但是我真的相信有些事情人做不到的,时间能。
只是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某个夜晚我忽然又梦见你。
那个冗长的梦里有无数陌生的面孔鱼贯而入,你一把把我拉在身后,神情严肃,表情凝重,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保护我的样子。
我忽然惊醒过来,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梦中的亲近我在现实里从未企及,于是在顷刻之间懂得了,什么叫做惆怅旧欢如梦。
许远川,命运要我忘记你,我泪如雨下,可是,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