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岁

3.

听说。

时光有最强大的力量,它向来绝情,从不回头,从不往复;它向来公正,无论国王还是乞丐,它从不给任何人重来一次的机会。

在过去的十年时光里,唐远枫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那时,母亲能够回头,能够看到他乞求的眼神——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样坦然和决绝。

但他不会再有机会知道。

Sun告诉他,总有些东西,无论什么样的魔法都不可能挽回。

——比如生命。

在临近郊外的那片欧风英式别墅区里,只有唯一的一栋美式田园风格的建筑,那是二层砖木结构的小楼,花园里种满了蝴蝶兰。唐远枫打开那扇漆白铁门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了天上,老管家把为他预留的饭菜热好,他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

他的父亲就坐在他的对面,翻看着当天的财经日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仿佛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例行公事——早退,晚归,两个人的餐桌和一个人的晚餐——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他和父亲都是。

“这个周末……”父亲的口气有些犹豫,报纸放到了桌上,看着他,“你有什么安排?”

唐远枫没有抬头,答道,“我去找Sun。”

“那正好。”父亲说,“这周末我要出差,有个合同要签。”

盘子渐渐空了,唐远枫站起身,“我回房去。”

唐远枫是在7岁那年跟随父亲来到这座城市,住进这间大房子的。在那之前,他在临近的小城镇里和妈妈一起生活,他们总是拮据,只能住在租来的小阁楼里。在妈妈忽然去世之前,唐远枫对父亲这两个字的概念就仅局限在妈妈无休无止的碎碎念当中……

她说父亲已经不爱他们了,她说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子,她说……

“远枫,你恨他吗?你恨他吧!”

唐远枫从睡梦中惊醒,窗外雪白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书桌上,天花板上有树枝摇曳的影子。墙上挂着的那面银白色面具,像是有生命一般,用空洞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他讨厌别人的注视。

就像小时候用鄙夷眼神瞧着他的人们,就像用陌生惊恐的眼光看着他的妈妈,就像眼神中充满伪装的同情和迁就,将他带到这里来的父亲……

就像妈妈死去时的样子。

唐远枫想到这里,起身将面具打落到地上,才又安稳地睡下。

当黎明终于降临,唐远枫静静地起床洗漱,然后一个人吃完早餐,随便收拾了几样东西,骑上自行车。他经过了熟悉的小路,经过了繁华的街道,最后将车子费力地推上天桥——他并不确定Sun今天会来,直到他看到那个穿着燕尾服的身影。

“Sun!”他喊着他的名字,把自行车立在一边,随后熟练地帮他摆好要用的道具——小桌子、一副纸牌和一束玫瑰花,“我还在担心你今天不来。”

戴着面具的魔术师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上次你给我看的那个戏法——羽毛变成鸽子的那个。”道具已经准备好,唐远枫把带来的燕尾服套在衬衣外面,“你答应过,今天会教给我。”

Sun依旧没有答话,拿出一面银色面具递给他,默默的点了头。

有观众停住了步子,魔术表演就要开始了。

4.

听说。

每个人的今生,都是累世的辛酸苦痛投射出的倒影,而今生的全部经历也将会投射到下一世的生命当中——这就是轮回。因此,我们应当珍惜一切好的或坏的经历,为它们终将成就一个更好的自己而心怀感恩。

但在唐远枫看来,他永远无法原谅抛弃了他们母子的父亲,为了他充满失落的童年,为了死去的母亲——他憎恨他的父亲。

从某种角度上讲,Sun仿佛弥补了他情感上的缺失,让他有勇气走出自闭的阴影——但他终究弥补不了全部。

天桥上的魔术师变成两个,这并不是每天都会出现的场景。他们穿着同样的燕尾服,戴着同样的面具,用同样惊艳的手法炫技——有的时候,你甚至以为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魔术施展的障眼法。

他们的步调如此协调一致,无论是动作、表情、还是手指跳动的细节和扑克牌繁复的花色都如出一辙,就像是镜子的两面。扑克变成彩带,彩带变成丝绸,丝绸变成娇艳的鲜花——鲜花被高高掷出,羽毛飞得漫天,有洁白的鸽子自远方飞来……

“太精彩了。”

人群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忽地惊呼出声,随即立刻在静谧的气氛中捂住了嘴——她的声音引得唐远枫稍稍移动视线,又是她,那个总是盯着他看的女孩。

然而,只是这一个分神,站在他手边的鸽子像是忽然受惊,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众人唏嘘一片,陆续散去,只留下沐青辰,惋惜又愧疚的站在那里。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

“这是我第一次表演,这个魔术。”戴着面具的唐远枫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身边,老魔术师Sun已经收拾好了道具,正看着他,“出错是难免的。”

“可是,可是……”沐青辰抬起头,看向天空,“它飞走了。”

唐远枫愣了愣,随后抬起右手,在天空中轻轻一挥,不知从哪里来的鸽子轻巧地落在他的食指上,“它回来了。”

Sun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们该走了。

唐远枫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只不过是个罹患了自闭症的可怜男孩,跟在父亲身后,从不讲话,甚至连被人碰到都会露出惊恐的眼神。Sun是第一个让他想要讲话的人。

但他却从没有听到过Sun的声音。

“你认识那个女孩?”

便签本上是Sun清晰的笔迹,他早年得了喉癌,手术之后,就再不方便发声。这对唐远枫来说并不是什么糟糕的状况——Sun可以成为他最好的倾诉对象,又永远不会把他的心事说给第三个人听。

他大概是他唯一的朋友。

“对,她是转学到我们班的,刚巧坐在我的旁边。”唐远枫咬了一口手上的三明治,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孔,却遮不住他轻轻笑起的眉眼,“昨天我表演的时候,她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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