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小城的云开了

不想理会任何人的询问,我径直向自己的病房走去。进门之前我回头看他,他似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然后一转身消失了。

“细纱啊,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们了。”我妈帮我脱掉鞋子,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她把饭盒打开,我早失了食欲。

“细纱,有好消息呢!”我爸似乎从来没这么激动过,脸涨得通红。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细纱啊,医生说找到合适的心脏了,配型完全成功。”我妈还是抢着说出了这个好消息。

他们齐齐望着我,可能我的表情并不像他们预期的那样快乐,所以他们显得很困惑。可是我该怎么说,我不仅失去了食欲,甚至连求生的欲望也已经失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就连我那么笃信的爱情都可以轻易就土崩瓦解,我还要活下去做什么呢?

“我不想做手术了,不想。”我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一片静寂,我的反应大概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每个人都在替我庆幸,唯有我自己反倒觉得,此时此刻,生,是一种负担。方菲菲说得没错,我对任何一个爱我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如果不是我的病,我爸我妈就不用过这样殚精竭虑的生活。如果我一直和卓伦在一起,他的未来就与我爸我妈眼下的生活捆在一起。

移植手术不仅需要钱,还要承担风险,排异反应不是每个人都能顶过去。也许,一切到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不要。

第二天,晴空万里,我却在病床上窝了一整天。窗外的蝉自黎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叫,这些蝉也不过只能活这一个夏天而已,何苦这么卖力。

“上官细纱,你中午想吃什么?阿姨帮你叫外卖。”邻床的阿姨好心对我说。

整个上午,我的病友们都在劝我接受手术。一个合适的心脏,对他们来说,是多么珍贵的礼物。

我的枕头底下是我妈留下的零钱,她中午有事不能过来。我对阿姨摇摇头:“我不饿。”

话音刚落,只听得淡淡的男声自门外传来:“我怎么听到某人的肚子叫了。”

他又穿了那件白色的医生袍,手里拎着饭盒,在我面前放下:“快吃!”这口气显然不太友好,何况他眼神逼仄。

好吧,看在昨天晚上他替我解围的分上,我暂且给他面子。吃了几口,竟然美味。而这家伙却晃晃悠悠地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和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病友们似乎对这个冷淡的医生很感兴趣,问起专业问题,他倒也对答如流,到底是哪一科的?

“这位小医生是想追我们上官细纱吧?”阿姨打趣。

“阿姨!”我抗议,“我还未成年呢!”

“嗬,昨天好像有人才失恋!”他竟然歪过头小声说。

我真想丢个眼神炸弹给他。

“还难受吗?”他指指心脏的位置。

我怔忪,他说的是哪颗心呢?是肉体的心?还是灵魂的心?一个将死,一个已死,貌似也没太大区别了。

我苦笑。

吃过饭,他示意我下床。我擦擦嘴,当然了,吃了人家的饭,总要给人家洗饭盒吧。不想,经过护士站,他忽然对着值班护士指指我:“我带她出去,晚上九点钟之前一定送回来。”

然后我就傻了,那护士和他很熟吗?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带走了。

在医大门前的漫画屋里,我抱着一台电脑百无聊赖,不想上QQ,怕遇见卓伦。甚至不想去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因为心会疼得要死掉。我也不想去恨,因为我的心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能爱他,已经那么奢侈,天知道每次他拥抱我的时候,我要怎样拼命克制,才能控制住自己那颗要失常的小心脏。

我只好去开心庄园里收收胡萝卜,喂喂小羊羔。收银台里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偷偷瞄了瞄我的电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啊,真是菜鸟,这么低的级别啊!”他叹气。

我懒得理他,我要是有大把时间上网,早就是个大庄园主了。他怎么会知道高二有多忙,老班天天在耳边念叨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简直要烦死。

抬头看看那人,我喊他:“喂!”

他沉浸在漫画书里,毫无反应。

“他叫许宁远,我们研一的师哥。”眼镜男说。

原来……是医大的学生,几乎被他那身医生袍给骗了,那么冷漠,难道是兽医科的?我这边正暗想,他忽地扔了个便笺纸来,上面写着一个账号和密码。

“送给你玩吧,我的账户。”

我登录,然后傻眼:“天啊,简直就像得到大笔遗产。”

眼镜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似乎我的话说得不太得体。徐宁远倒是笑笑:“就当做是遗产好了。”

黄昏将至,我站起身,准备回去。世界这么大,却没想到能收留我的地方竟然是医院。许宁远看看手表:“别走啊,正式节目还没开始呢!”说着,起身从眼镜身后的柜子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我,“去试试这件衣服。”

我这才意识到,我还穿着蓝白条子的病号服。

袋子里是一条湖蓝色的长裙和白色的棉布衬衫,刚好是我的尺寸。只是镜子里那个人有些滑稽,是我吗?是从来不穿裙子的上官细纱吗?

许宁远笑着看了看眼镜男:“还真是挺符合我的理想,我理想中的女朋友就穿着这样的裙子,可惜,这张脸稍微难看点。”

眼镜男看看他,又看看我,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我的脸恼羞成酱色。这两个可恶的男生。

再晚些,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进来,看起来他们都很熟,应该是同学和朋友。有人开始搬开漫画屋中间的几张桌子,有人开始布置蜡烛,还有人搭了小小的舞台。似乎,他们要办个小派对。

我就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个木头人。

天色暗下来,有个中年女人走进来,她提着一只大大的生日蛋糕,就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她经过我的时候,我闻见淡淡的茉莉花香。

“宁远,玩得开心点。”她抱了抱许宁远。

“谢谢你,妈,晚些我回去陪你。”许宁远的声音再次温情脉脉,如我前夜所闻。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随意地指着我说:“她是上官细纱。”

许妈妈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我读不懂她眼神里的含义,混浊而复杂。我点头问好,良久,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随后走了出去。

夜登场,派对开始。原来,这是许宁远的生日,二十三岁的生日,风华正茂。

眼镜男熄灭了灯光,有人点燃了蜡烛,烛光里许宁远安静如同一个神。没错,就像一个神,有那么安定的气场。

大家喊他吹蜡烛,他却想起什么似的,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然后,一直没有松开。许愿的时候、吹蜡烛的时候、切蛋糕的时候、唱歌的时候……一直一直,那么拉着我的手。我也很奇怪,这个陌生人为何令我如此毫无防备。

那天晚上,他的朋友们不停地唱歌给他,都是和青春有关的歌,听得我稀里哗啦地掉眼泪。

“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散场的时候,他问我。

还不待我摇头,他却已经说出来:“这个夏天一起过吧!”

夏天不算漫长。许宁远也不是每天都到病房里来。有时他’只是坐一会儿,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iPod里的小说。有时他会带我去漫画屋,照例让我玩他的开心农场,而他如乌龟一样缩在漫画书里。

只是从眼镜男那里我知道了他原来是那间漫画屋的合伙人之一,而且这家伙是心血管专业的高才生。难道,他是想把我当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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