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小城的云开了

文/淡蓝蓝蓝

六月之末,我停留在北方一座叫宁远的临海小城。我喜欢这个名字,宁远,嘴唇轻轻启合,如同再次触碰到你柔软的灵魂。

晨起,推开旅馆的窗,油漆斑驳的旧窗棂上爬了一只琥珀色的小瓢虫,扑簌着振起翅膀,几乎要撞到我的鼻梁,煞是可爱,令我笑着跳开。如你所言,窗外有一棵木芙蓉,正开着细密绵柔的绯红花朵。晨光透过浓绿的枝丫,落在我裸露的肩膀上,那么暖。眯起眼,依稀看见光亮尽头那一片闪着光芒的湛蓝。

许宁远,这是你的城和你的海岸线。

你的iPod静静地躺在蓝白格子的床单上,隐约可以听见耳机里的歌声。陈奕迅永远那样深情地唱:“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

我轻笑出声,徐宁远,如今,我真的来了。

午后的光很快就从墙壁上消失了,房间里有些阴凉。我转了个身,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隔壁床的阿姨睡着了,她女儿坐在一边拿着计算器小心地算着前日的住院清单,隐约可以听见她轻微的叹气声。对床的姐姐把头埋在被子里,像鸵鸟一样。自从一个小时前她拿到检查结果,就一直那样一言不发,怪吓人的。

住院真是让人讨厌的事情啊。

“上官细纱,你妈妈说晚一点来给你送饭。”护士探了个头,对我一笑。于是,屋子里零星的几个人全都向我望过来。

真是,这么大点的事也要兴师动众地把电话打到护士站,我妈这个女人,总是这样小题大做。

事实上,我早就习惯她的迟到了,她那个小单位,人少事多,加班是难免的事。但她却总是愧疚,仿佛我每顿饭晚吃一分钟都能让她自责一辈子似的。

“你妈就是疼你,其实叫外卖会省很多事,当然了,外卖的味道哪有家里的味道好。”旁边的姐姐对我说。

我讪讪地笑笑。

但是这一天,我妈确实是迟到了,我等到天光都散尽了,她还没有来。我溜进卫生间换下病号服,趁着护士不注意,嗖地一下子溜出了心脏科的住院部。

“想溜吗?”等电梯的时候,一个冷冷的男声自背后传来。

我感觉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是,被人发现了吗?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苍白,眼神冷淡。可是他穿的那件衣服我却不陌生,白色的医生长袍,好在他耳朵里塞着的是白色的耳机,若是换成听诊器,俨然就是我那个面若冰霜的主治医生。

多管闲事!我白了他一眼,赶紧溜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刹那,我看见他凝视我的那双眼睛,说不清为什么,他眼中透露出来的忧伤令我的心瞬间疼了一下。

好在,快餐店就在医院拐角处,我还不至于太迟到,但是主管已然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上官细纱,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店里生意有多忙啊?你要是不能做,我们就换人了。”真是聒噪。

我赔了个笑脸,赶快去工作。我还不能惹恼她,毕竟我需要这份兼差,每天做一个小时,我还能应付得来。

我需要钱。事实上,我爸妈每天为了筹钱已经伤透了脑筋,我的身体是个吃钱的机器,几乎每年都会住一次院。但这次不同,我就要满十八岁了,医生说我可以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了。这意味着我的生命将有可能得到延长,当然也意味着需要一大笔钱来支付手术费用,更重要的是我还需要一个配型成功的心脏。

我没办法告诉别人,我妈每天辛苦地为我送饭,并不是因为家里的饭比外面好吃,而是因为自己做会比叫外卖便宜几块钱。我也没办法告诉别人,我妈每天把电话打到护士站,是因为她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买手机。

现实就是这么残忍。

可是我很羞愧,我偷着出来做兼差却并不是为了攒医药费。卓伦的生日快到了,我要送他一份礼物。

我们班主任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强调,不许早恋!不许早恋!可是他怎么能了解,卓伦给我的爱情,令我对生命充满了渴望,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上官细纱,你一定要活下去!”

只是,眼下我就已经饥肠辘辘,怕是没等到手术那天就已经饿死了吧!真丢脸,送餐盘的时候肚子咕咕叫,客人看看我,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我羞死了,却偏偏一回身又撞到人。

“这家餐厅用童工吗?你看起来未满十八岁吧?”还不等我道歉,那人已经先开口,满嘴火药味。

几双眼睛盯着我,主管跑过来,神色慌张:“她不是我们这里的员工。”

我盯着那人的脸,回过神来,明明在医院见过,是那个神情冷淡的医生,只是他换了便装而已。我瞪他一眼,无冤无仇的,何苦找我麻烦。

他耸耸肩,在角落里坐了下来。真是怪人。

好不容易挨过一个小时,主管却告诉我下次不要再来了,很明显,我被解雇了。只是,我没想到这还不是更倒霉的。

刚走出快餐店,就有两个人迎面而来。我呆立在那里,七月的仲夏夜,潮湿伴着闷热,我汗流浃背。

“卓伦。”我冷静地开口,心里却紧张得要死,多希望是我认错人,可是他偏巧有世界上最帅气的脸庞。暑假之前,卓伦说他要去南方外婆家,整个夏天都不回来。可此刻,他分明就在我面前,他臂弯里那个女生我也认得,我们邻班的班花方菲菲。

卓伦的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慌张。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忍住眼泪的,我径直走过去,拖住卓伦空着的那只手,使劲地拽他:“卓伦,我们走。”

他却纹丝不动。方菲菲走过来,狠狠地甩开我,我打了个趔趄。

“上官细纱,你还想瞒卓伦吗?整个附中的人都已经知道你活不过二十岁了!你有心脏病,为什么还要拖累卓伦?你想一辈子做他的负担吗?”

她说得我哑口无言。没错,和卓伦在一起一年多,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实情。我得承认我的自私与怯懦。

“卓伦……”我嗫嚅地开口,看着他,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细纱,我们分手吧。”他轻轻地说,并不敢看我。

嗬,心里的城池瞬间坍塌。什么天长地久的誓言,原来都敌不过活生生的现实。

身体开始颤抖,明明路边纳凉的老人正拿着蒲扇扇风,我却开始觉得冷。左胸腔剧烈地疼起来,甚至连路上的车声都变得模糊。很可怕,想起医生的话,他说我的病发展下去会渐渐出现视力与听力的模糊。

在我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我,确切地说那只手臂是环过我的肩膀半抱着我。

“我们回去吧。”那只手的主人淡淡地说,声音极轻。

我惊诧地看着他,没错,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个医生,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可是他此刻的语气却温情脉脉。

“深呼吸。”他低声提醒我。

我这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麻木的神经似乎有了些知觉。我没有看卓伦,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跟着这个人向医院的方向走去。

你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最熟悉的人所给的温暖还不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显然,护士站已经乱成一团,每个人都在找我,却没有任何人看见我出去。

我看见我妈拎着饭盒正在不安地敲每个病房的门,而我爸拿着手机在不停地打电话。

“他们多爱你。”身边的男子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任由他抱着我的肩。想说声谢谢,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连嘴都张不开似的。他只是轻轻地将我向前推了推,于是我走进了心脏科的住院部,而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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