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行客

文/极目楚

早上五点多,天色还很昏暗,整个城市被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微光中。卖早点的中年女人拖着三轮车从路边走过,没去注意路面的另一侧立着一个“管道检修”的告示牌。

车轮的声音慢慢远去,突然从那个检修用的黑乎乎的洞口中钻出一个人来,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头上戴着矿灯,脸上灰扑扑的,还沾着些泥巴。接着另一个男孩子也爬了出来,两人站在洞口对视一眼,嘻嘻笑起来,笑容里藏着一种“瞒住众人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的喜悦,然后他们互相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沿着路边慢悠悠离开。

这时天已经亮了很多,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正好落在那两个并肩行走的年轻人身上,暖洋洋的同时,还带有一点儿神秘感。

下午我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廖青阳趴在前排的桌子上,见我进来就对我挤挤眼睛,我忍不住咧开嘴角。

走过他身边时,我停了一下脚步,听到他小声问:“今天去吗?”

“嗯。”我低低地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走向自己的位子。

至于刚才提到要去的地方,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放学后,我和廖青阳一起去食堂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正好遇到班上的高维希。

“唐唐,打球去吗?今天约了三班,铁定把他们打趴下!”

我摇摇头,对他说:“才吃完饭打什么球,今天没兴趣。”

高维希眨眨眼,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我道:“你们该不会还要去那里吧?偶尔去一次还行,天天去说不定会出事的。”

没等他说完,我马上打断他道:“说什么哪!我和大阳今天要去补课,快迟到了,不跟你废话,先走了啊。”话音未落,我就拉着廖青阳匆匆离开了。

走了一会儿,一直没开口的廖青阳突然对我说:“易子,下次出去外面吃吧,拒绝多了会让人怀疑。”

我摆摆手道:“你别那么紧张,只有高维希知道嘛!再说了,一开始也是他带我们去的,用不着瞒他。”

廖青阳低下头嘟哝道:“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我一下子笑起来,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哈哈,对,这是秘密!”

其实所谓的“秘密”并不是没有其他人知道,只是因为它特殊的神秘感,我们乐于把它当做“秘密”,那里就像是隐藏在现实世界阳光下的影子,存在着,却一直被忽视着。

说着话,我和廖青阳绕过学校的田径场,进入配电室旁边的一间废弃仓库,顺着竖梯爬下去,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光线透不下来,几乎寸步难行。

廖青阳拧开手电走在前面,我紧跟着他,又走了一会儿,旁边的砖墙逐渐变成了嶙峋的石壁和土层,空气里弥漫着阴冷腐朽的味道,吸进肺里,却让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尽管已经来过好几次,但每一次进入地底的感觉还是让我有些激动,还有一点儿紧张。

这时已经真正到了地下,周围很安静,我们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拐过一个狭长的土洞,毫不意外地看着散落在地面和土墙中的骨头,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人骨。我们学校背后曾经是一块坟地,现在规划出来盖了楼房,地面上已经找不到那些被推平的土坟,但是地下却真实地记录着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我们把这个区域称为“地下墓穴”。

那些发黑发黄的骨头大多是破碎的,好几个死者一起裹夹在土块中,已经分不出彼此。要从这里过去,一定会踩到碎骨,我已经尽量避开,还是听到脚下发出噼啪噼啪的碎裂声。廖青阳伸过手来拉住我,他走得很稳,并且毫不迟疑。

穿过“地下墓穴”,又走了十多分钟,洞穴不再是单一的道路,开始变得四通八达、纵横交错,我们已经进入了中心区域。

这里比刚才嘈杂很多,非常容易迷路,好几个洞口闪着不同颜色的灯光,各色各样的人藏在各自的洞穴里,偶尔可以听到有人大声唱歌,还有架子鼓发出一连串吵闹的鼓点。

我的头有点儿晕了,幸好廖青阳记得路,带着我东拐西拐,终于进入一个宽敞的地下洞穴。

这个洞空间很大,沿着洞壁插了一圈点燃的蜡烛,所以光线还算好,迎面看去,洞里最大的一面墙壁上画着几簇巨大的海浪。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里面了,看见我们都友好地打招呼,廖青阳径直走向画着海浪的那面墙,找出堆在角落的颜料,我也过去帮忙,把颜料一一摆开。

“今天要画什么?”廖青阳问我。

我想了想道:“随便,说不定会画一片森林。你呢?”

“还不是一样。”

说着,他用笔蘸了黑色的颜料在墙上勾出一个圆形的轮廓,然后细心地涂满。

前几次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告诉我是黑色的太阳。每次来,他总喜欢先画一个黑色的太阳,接着在太阳下面画出人,人物画得很简单,净是些日常生活中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动作。这些动作我在地面上看过无数次,但是在这里看又有不同的感觉。

说到这里,我必须要解释一下这个地方了。这里属于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只不过它藏在地下,就像城市的倒影。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它的存在,这些人更愿意称它为“地下世界”。

据说这个“地下世界”是从巴黎得到的灵感。传说整座巴黎城下密布着四通八达的管道、地铁、墓穴和采石场,连成一个庞大的地下城市,我们这边虽然比不上巴黎的规模,也算小有成就。

最开始是由几个人挖通地下隧道,连成一小片区域,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把通道拓宽,开凿出更多的洞穴。来这里的人形形色色,有落魄的作家、疯狂的艺术家、冒险者和不法分子,他们在见不到阳光的地下演出、开派对、创作、吸毒……

这里的人们享受着无政府状态下的绝对自由,抛弃地面上的束缚,解放自己,做想做的事,哪怕只是蜷在黑暗的角落抽上一根烟。

我们中间最先知道“地下世界”的人是高维希,尽管我并不清楚他从哪里获得的信息,这个人平时就喜欢猎奇,半个月前他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和廖青阳进入地下。第一次来的就是这个画着海浪的洞穴,里面的人叫它“海滩”。这里聚集的大多数是年轻人,有其他学校的,也有已经辍学的,大家年纪相仿,相处起来很容易。

后来我和廖青阳发现学校的废弃仓库竟然可以通到这边,于是来得更频繁了。我们在地下最主要的活动就是涂鸦,廖青阳画他的黑太阳,我画的都是植物,比起人类,我更喜欢这些沉默的生命。

我很享受这里的氛围,可以不受打扰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画是我从小的爱好,但是考虑到实际因素,当初几乎没有犹豫地放弃了考艺术生,老老实实埋头在一大堆书里。

直到我在地下重新拿起画笔,才明白我对它的喜爱有多深,这让我更加舍不得离开这个昏暗的洞穴。

“地下世界”的人喜欢称自己为“地行客”,我觉得这个称呼很酷,现在我也是其中一员了,至于廖青阳,我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地下的环境,甚至比我更喜欢。

倒是拉我们进来的高维希,来过几次以后就兴致缺缺,加上高考日益临近,他就来得少了,最近一次也没来过。

好在高维希没有再向其他任何人说起“地下世界”的事,我和廖青阳严守着这个秘密,就像守住我们的精神家园那样慎重。

那种郑重其事的心态说起来荒唐,好比心里藏着一个“秘密”,短时间内会让人感到无比骄傲和刺激,仿佛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这个道理在年轻人身上最能够体现出来,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明白的。

第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公布,伴随着两个坏消息。

一是廖青阳考砸了。他的成绩一向很好,但是这次考试下滑了一大截,这样直接导致原本最有希望获得保送资格的他失去了机会,保送名额落到我们班另一个同学头上。当然,理由是班主任说的,我也不知道那个同学当教育局长的老爸在其中起到了多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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