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花

“哭吧,哭吧,为我大声哭吧。”我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小蕾:“你扑到风凝怀里多少次,就应该为我痛哭多少次。”

小蕾的哭声当然引起过妈妈和柳阿姨的注意,但是面对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儿,她们搞不清楚她的哭声意味着什么,也只会用食物和玩具来分散她的哭意。

6

今天下午,我和雏绘发生了小小的不愉快。

她把厨柜里仅剩的一包薄荷绿茶包泡了,我回到家里看到空空如也的茶叶罐,立刻有种受到侵犯的恼火。

雏绘看着我,和我一样敏感的她知道我的面无表情意味着内心汹涌,她看了看自己的茶杯:“对不起,因为小蕾喜欢玩湿乎乎的茶包。我就泡了这最后一袋。”

我没吭声,转身离开厨房。

半小时后,我来到雏绘的房间,看到她照例专心致志地写毛笔字,今天飞进窗来的是一只比飞虫大很多的蛾子,我小心敏捷地捉到它,在雏绘兴奋地注视下把它放到她刚刚写完的一个“林”字上。

蛾子肥白的肚子沾着墨汁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难看的痕迹。

我弯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把蛾子弹出纸外,看着疼痛的它趔趄着挣扎翅膀要飞走时,我跟着一路不断地狠狠弹它,把注定残废活不了多久的蛾子弹出窗外后,我收回手,“不经意”地碰翻墨汁瓶,雏绘的书桌顿时狼藉一片。

我帮她收拾墨迹不堪的宣纸,一边把它们紧紧揉成团一边说道:“小林最喜欢用墨汁滋润爬山虎了,把它埋到围墙边,他希望能长出黑色的蔓藤和叶片来。”

今天的傍晚,风凝没有喝到薄荷绿茶,小林开心地和我一起把墨污不堪的纸团埋在泥土里。

晚饭桌上,我和雏绘有些敌视地盯着彼此,小林的脸上隐隐透出期待的兴奋,风凝照例言语温和。

“雏绘,妈妈周末就给你去买那个牡丹花瓣香皂。我不知道你也喜欢,所以昨天就给小媛买了一块。”妈妈看着我,有些抱歉地对雏绘说。

“小林,是不是最近一次测验分数不错?看你今天笑得比往日多呢。”妈妈又看了看嘴角微翘的小林。

面对妈妈这种单纯的猜测和误解,我们怎么可能对她这样的人吐露心声?

“妈妈,明天柳阿姨去超市时,让她买一盒薄荷绿茶好吗?”

风凝的要求立刻得到满足,但是如果他不说,妈妈恐怕永远不知道他奔跑之后最爱喝的是这个。

7

晚上临睡前,我在卫生间的水池边看到正在洗球鞋的风凝。

“我来帮你吧。”我走过去,拿起其中一只。

“谢谢。”风凝朝我笑了笑。

和他独处的时光多么难得,多么美好。

“这么晚了洗球鞋?”我用刷子慢慢搓着肥皂,看到原本光滑的表面立刻出现密密麻麻的竖直痕迹,如果肥皂也有鲜血,此时皮开肉绽后应该渗出细密的血珠了吧。

“是啊,想让球鞋晒晒清晨的阳光。”风凝说着,看了看我:“小媛也应该多运动运动。”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的运动细胞估计都是瘫痪的。”

“不会呀,我还记得小时候拉着你一起跑过步呢。”

风凝的话顿时把我的记忆拉回了多年前。那时我刚刚来到“阳光之园”,陌生和敌意让我在开始的一个多月来沉默寡言,排斥和别人交流。但却很留意谁是第一个对我笑的人,那人就是风凝。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至今记忆忧新。我站在院子门口,看到风凝奔跑着从我面前经过,然后停下脚步走回到我身边,亲切地跟我打招呼,甚至还邀请我一起跑步。

“我不喜欢。”我冷冷地回绝:“喉咙和胸口会很疼。”

“来吧。”风凝一把拽着我的手:“跑过极限后,会特别舒服。”

对于来自于他掌心的温度和友善的笑脸,我表面无动于衷,但心里却感到难以言语的热涨,面对冰冷态度不以为然的风凝从那时起就扎根在我心里。

虽然被他拉着,但是我还是没跑多远就停下了,一边喘着气一边感到胸口的锐痛。

“没关系,女孩子嘛。”风凝陪我停下脚步,和善地说道。

从孩童时,风凝就是一个友善的人。有些人的友善没什么份量,因为他拥有很多,友善只是心情好的表现。

但是风凝4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因为车祸双双离开人世。

我看着认真刷洗球鞋的风凝,忍不住问道:“跑步有什么好玩的?累死人了!”

“奔跑的时候,听着耳边的风声,会觉得自己好像被风包围住一样啊。跑过极限,腿脚的疲累渐渐消失以后,会感到自己就像凝固在风里。这种感觉太棒了。”

我看着水盆里有些污浊的肥皂水,低声问道:“你真的很喜欢跑步呀?”

我想不出其它的话题。

风凝点点头:“很喜欢。”

“很喜欢”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回荡了几次。我要是能把这句话据为己有,该有多踏实啊。

8

细雨连绵的闷热天气持续着,令人越来越明显地感到汗水闷在皮肤里的不适。体内的多余水分蒸发不出去,就会让心情渐渐有发霉的感觉。

厨房里也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开始发霉。早饭吃剩的切片面包第二天就长出了蓝色的霉。柳阿姨做的蜂蜜蛋糕第三天就长出白色的霉。院子角落里的垃圾桶更是五颜六色各种霉都有。看到小蕾不分晴雨每天都有的白痴笑容,我那种残忍心情又上来了。如果再把她放进那个大大的垃圾桶里,她那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也会长满密密麻麻细绒毛似的霉吧。

当她浑身都是霉丝时,恐怕风凝就不会那么痛快地一把抱住她,抱在怀里亲亲她的脸蛋了吧。

但是风凝若毫不迟疑一如既往地拥抱全身发霉的小蕾,我会恼羞成怒还是更加死心塌地痴恋他?

9

一个周三的下午,我陪同学去一家老字号的糕点铺子,她要给奶奶订做寿桃。同学和店员商量尺寸大小时,我无聊地在店里转悠。看着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糕点,感到一种中规中矩的乏味。

不过一种糕点还是吸引了我的目光。圆圆的白色小饼上有红红的四个字“玫瑰鲜花”。

圆饼的润白和字的嫣红,对比鲜明,有种童话似的简单明快。而我从来没有这种简单明快的情绪。

我常常和雏绘在一起,我喜欢她的敏感眼神,喜欢她不动声色的样子,喜欢她让妈妈不知所措的沉默固执。但她的敏感轻易看出了我喜欢风凝的心思,她不动声色静静看我时总让我有些发慌,她的固执让我不安,因为我也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清楚它的可怕。

我喜欢小林各种天马行空的怪念头,但如果他奇思妙想的对象是我,那可不妙。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小蕾,但我不是不担心等到她能够开口说话的那天,会向所有人宣布我曾经对她的那些残忍恶作剧。

甚至对于“阳光之园”的爸妈,我感到无法真正亲近他们,但如果他们有一天放弃令我们觉得愚蠢的努力,收起我习以为常的笑容,彻底决绝地疏远我,那时我会崩溃吗?

每一个人,我都不会完全地喜欢或者讨厌,对他们的情感里总是掺杂着复杂的思虑。如同各种颜色的浆糊搅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只有灰白混沌的一团。

只有风凝,我对他抱有一份纯粹的痴恋。没有敌意,没有忐忑,没有警惕,没有防备,纯粹到我自己都忍不住想流泪。

“来点儿吗?”玻璃柜台后的店员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看着我久久站在“玫瑰鲜花”糕饼前,她说道:“这种饼的馅儿是甜丝丝的玫瑰味儿,挺好吃的。”

我点点头:“我要两块。”

这么少的份量让店员有些不屑,虽然很隐蔽,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她麻利地夹了两块放进纸包里,称了重量,报了价钱。

我接过纸包和找零,和订好寿桃的同学离开了糕点铺子。

同学有可以送出硕大寿桃的奶奶,而我只有愿意与之分享“玫瑰鲜花”的风凝。

我这么说,会有人觉得我可怜吗?如果有的话,请收回去,因为你的可怜对我而言,一钱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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