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花
文/豆沙饭团
1
这个城市的初夏,多雨高温。
每天下午,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周围湿润过分的空气总令我感到好像身处一个巨锅里,虽然不断地在流汗,但更多的粘腻汗水却闷在毛孔里。
遥望着操场,居高临下地看着在那里活动的学生,我总能第一眼找到风凝。除非天降暴雨,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练习长跑。
风凝的跑姿非常好看,修长型的肌肉在跑动中有种羚羊一般的优美矫健。
400米一圈的跑道,当风凝开始跑第8圈时,我便拎着书包走下楼梯,离开教学楼。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泡好一大杯薄荷绿茶,看着茶杯里呈现出淡淡的青绿色。我知道,最多再过5分钟,风凝就会到家。
2
我和风凝住在同一屋檐下,这里朝夕相处的还有另外十几个孩子,年龄各异。我们彼此没有血缘关系,却拥有同一对父母。
没错,我们住在孤儿之家,虽然这里有个温暖好听的名字“阳光之园”,但本质就是一个孤儿窝。
这里的孩子,往往沉默寡言,但都有自己独特的喜好。
比如和我同龄的雏绘,她每天傍晚都会在书桌上铺开宣纸,握着毛笔,蘸上浓浓的墨汁,认真地写字。父母以为她是个爱好书法的女孩,但其实她的乐趣在于看到夏日傍晚兴奋活动的小飞虫不经意落到那些毛笔字上,沾了尚未干透的浓墨后,艰难地往外爬,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腿便会在纸上留下细细的黑色痕迹。看上去,那些静静的毛笔字好像不动神色地悄悄伸出了扭曲诡异的触须。
还有小林,他对于围墙上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格外着迷。这些仿佛是砖墙本身长出来的植物在他眼里分外神秘。小林喜欢慢慢地撕扯着爬山虎,体会着自己与蔓条之间的力量对峙,这种对砖墙的肆虐侵犯令他心生快感。长时间面对面地站在爬山虎前,他的背影在我看来,如同一只身陷稠密绿网中的小猎物。
其他的孩子,或多或少也有这种自得其乐的爱好。只有风凝,无论我怎么细心观察,他都没有类似的举动,他热爱奔跑,热爱阳光下的挥汗如雨。喜欢大汗淋漓地回到家时,能喝上一大杯薄荷绿茶。
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比他提前到家的原因,我总会为风凝留好一个茶包,让他对薄荷绿茶的渴望从不落空。
我的举动也被其他孩子的敏锐眼神留意到,大家都清楚我对风凝的额外关照。
3
“阳光之园”的妈妈是个话多的妇人,尤其是在晚饭桌上。她喜欢表现出对我们的一视同仁,所以会在吃饭时,无一遗漏地跟我们每个人说话。询问我们在学校遇到什么好玩儿的事或者难过的事,要求我们把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告诉她,并且表示只要是合理的,并且是她和爸爸力所能及的,都会满足我们。
不过通常的情形是,妈妈过分周到的喋喋不休,只会令我们更加沉默。因为她和爸爸能提供的就是基本的衣食住行。如果我们真的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非但不能满足,说不定还会目瞪口呆。比如亲生父母,比如离家出走。
我们只有在不停地吃饭夹菜过程中隐藏自己的厌烦不耐。而我觉得妈妈其实应该也早就烦了吧,因为她一旦说话,我们要么被迫违心回应,要么就干脆沉默。
可是风凝却是例外,面对妈妈,他总是细心地温和回应。有时为了打破令人发僵的沉闷,还会恰当地提出几个问题让妈妈可以继续下去。
为什么你能这么温和呢?我看着风凝的侧脸,总会在心里叹息。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越发觉得这温和的难得。
每当晚饭临近尾声,“阳光之园”的保姆,也是爸妈的助手,柳阿姨就会抱着小蕾过来。此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离开餐桌,离开妈妈的温柔压力了。
小蕾是一个2岁大的孩童。她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医院厕所里。
费劲心思地照料我们吃完饭后,妈妈从柳阿姨手里接过小蕾,开始给她喂饭。我感到此刻的她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因为面对还不会说话却总是笑呵呵的小蕾,妈妈不用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了。
4
小蕾的年龄和模样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有生命的玩具而已。雏绘心情好时会拿玩具逗她玩儿,小林也会抱抱她。小蕾对所有的人才真是一视同仁,她会乐呵呵地迈着刚会走路的小腿跌跌撞撞地朝我们跑来,张开双臂抱住我们。
就一个婴孩来说,她抱着我们的力气不算小,大概因为从出生时就缺少了太多东西。
可是我对小蕾,是一丝喜欢也没有的。
她一天到晚笑呵呵的笑脸,让我看了就不舒服。明明是一个孤儿,明明长大了以后会遇到各种令人难堪的询问和眼光,为什么还笑得这么开心?她应该像雏绘和小林那样心事隐蔽情绪阴郁,这样才会令我感到和同类在一起的自在。
我的亲生父母在一次工地事故中丧生,而我来到孤儿窝时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并且随着时光流逝,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孤儿身份。“阳光之园”的爸妈再和蔼可亲,也难以填补我心中的巨大黑洞,况且他们这份令我感觉总有隔阖的关爱,还有十几个孩子和我分享。
可是小蕾呢,她对亲生父母毫无记忆,不会像我一样在5岁的时候经历人生颠覆的巨变,即使长大成人清楚自己的孤儿身份后,内心的黑洞也会比我小多了。
同样是孤儿,我们之间也是不平等的。
其实……小蕾最令我讨厌,甚至让我恼怒的,是她竟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奔向风凝,让他紧紧抱起,感受他温柔有力的拥抱。
每次她奔向风凝时,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灿烂到好像白痴。
我不是白痴,我知道冷眼和讶然会在心里搅出什么滋味,所以我从不奔向风凝,只是远远看着他在学校的操场上奔跑。
不过,我和小蕾的接触却不算少,我甚至比其他孩子要花更多的时间和她在一起。
5
曾经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美好,柳阿姨忙于家务,我主动帮她带小蕾去院里玩。
看到她专心致志地玩泥巴和小草,快乐得鼻尖都微微冒汗,我慢慢走到她身后。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小小背影,看着那被泥土弄脏的小手小脚,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后退,悄悄地躲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
玩得开心的小蕾看看自己满手的泥,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求救似的转过身来,本来想向我撒娇的她一看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寂静空荡,顿时大哭起来。从那小身体里爆发的哭声在我听来,格外悦耳解气。
当我慢慢从树后走出来,她立刻奔过来,张开小胳膊紧紧抱住我。我蹲下身,听着她几乎喘不过气的哭声,看着她小脸蛋上的泪水,微微笑道:“这才对嘛,你应该多哭哭。你知道你那傻瓜似的笑容多讨厌吗?”
从那以后,我仿佛对小蕾的哭泣上瘾了,过段时间就会找机会让自己享受一下。
院子一角放着一个大大的垃圾桶,高度到我的大腿,而把小蕾放进去,她就只能看到头顶的一小块圆形天空,还有我居高临下俯视她的笑脸。
腐烂的瓜果皮核,腐烂的剩菜剩饭,腐烂的个人垃圾,看着小蕾的半个身体埋在里面,我觉得只要没人发现,无法自己出来的她,过上半个月,就会和里面那些难闻难看的东西混为一体。
当然,我最后还是把小蕾抱出来了,但是在被垃圾的粘稠和臭气包围的10分钟里,她那快要喊破喉咙的哭叫让我十分满足。
还有一次,我看到妈妈用胭脂在小蕾的眉心点了一个漂亮的红点后,她又呈现了乐呵呵的那副死样子。当时的我正忍受着轻微的痛经不适,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拿我用过的卫生巾满满地给她涂一个血红脸蛋。不过因为有些太恶心而没有做。但是这不妨碍我几天后的行动:我从柳阿姨买来的鲜鱼肚子里刮下了一些半凝固的血,然后把小蕾带到我房间里,把沾着鱼血的手指硬伸进她的小嘴里,腥苦的异味顿时让她的五官挤成一团,咧嘴大哭,唇齿舌头上的血渍在窗边的阳光下闪烁着醒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