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花
10
带着甜饼回到“阳光之园”,我从满满的茶叶罐里拿出两个茶包,泡了两杯薄荷绿茶,一杯给风凝晾着,一杯我端回自己的房间。
我不想当着风凝的面打开纸包,递给他一块“玫瑰鲜花”,自己手里拿着另一块,就我自己的敏感程度而言,这样含义太明显了。
我说过了我不是白痴,沉默和尴尬会令我倍感难堪,且耿耿于怀。
我只要和风凝吃下同一种甜饼,尤其是他吃的那块被我亲吻了好几次,我就满足了,好像拥有了自己专属的甜美秘密。
晚饭前,我吃下了自己的那块甜饼,把给风凝的那块装在口袋里,准备饭后悄悄给他。
今天的晚饭桌上,雏绘一反常态地话多,好像盘子里堆得满满的菜肴。
“风凝,为什么你不在回家的路上买瓶绿茶喝呢?”
“其实热茶比凉茶更解渴。”风凝一边说着一边冲我笑了笑:“谢谢小媛每天给我泡茶。”
“没什么,举手之劳。”我也笑笑。
雏绘接着说道:“可我觉得还是瓶装的绿茶好喝,又甜又润口啊。”
风凝道:“我不喜欢甜的东西,还是觉得清苦清苦的热茶更好。”
“哦——”雏绘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风凝不爱吃甜的东西哦。”
我顿时明白过来了,晚饭前我独自吃“玫瑰鲜花”时被雏绘偷窥到了,而且她还看到我买了两块甜饼,她一定认为另一块我想给风凝。
这次她的自以为是倒是没错。
我握着筷子的手指有些冰凉僵硬,听着妈妈在一旁说什么“男孩子一般都不喜欢甜食,女孩就不一样了”,感到口袋里的好像揣着一块垃圾。
我看着饭桌对面的雏绘,看着她对我露出的别有意味的微笑,我回盯着她,真希望自己的眼神能携带着可怕的种子发射到她体内。真希望她的身体能长出密密麻麻的浓墨色爬山虎,所有的蔓条都紧紧连着她的神经,然后被小林的双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扯下,痛得她连声尖叫,直到叫破嗓子成为哑巴,就再也说不出恶毒的话来。
晚饭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纸包,把它扔进抽屉里。因为我不想它被雏绘在垃圾桶里发现,然后得意地嘲笑。
11
盛夏渐渐逼近,“阳光之园”的孩子都换上了裙子和短裤,小蕾的穿着更是凉快。只有一个简单的肚兜,衬得她的四肢越发嫩白浑圆。而她也越来越喜欢抱人,雏绘常常被她奔过来紧紧抱着腿,小林也常常如此。
不过对于我,小蕾很少主动来抱了。相比于其他或多或少有些心理阴影的哥哥姐姐而言,在婴孩的目光里,我的存在格外不安全。
可我却常常看到小蕾奔向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风凝,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再手脚并用地猴着他撒娇,奋力张开的双臂双腿令她看上去仿佛一只精力旺盛的章鱼。
这天傍晚,我收拾书桌,拉开抽屉时忽然看到了那个小纸包。我有些恶心地看着它,想象打开纸包时,“玫瑰鲜花”会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气味,呈现出令人作呕的霉态。
不过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出乎意料的是,白白的圆饼仿佛保持着新鲜的状态,上面的四个字依旧嫣红醒目。
“小蕾,过来,给你好东西。”我走到房间门口,看到正在客厅地板上独自玩积木的小蕾,冲她招招手。
小蕾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露出灿烂的白痴微笑朝我跑过来。
掰开“玫瑰鲜花”时,才觉得这是个特别的甜饼,没有砂糖,鸡蛋,牛奶和玫瑰花馅儿的香味,而是有着一股特别的酸味……
小蕾一口接一口吃着,还笑嘻嘻地直乐,酸味顿时在我们周围扩散开来,我知道那酸味意味着变质,但小蕾却只顾快乐地吃着,那专心致志的样子让我有种直抵心底的快感。
我看着吃完了半块甜饼的小蕾,幽幽地问道:“好吃吗?”
12
闷热的夜晚,我似睡非睡地听到一阵嘈杂声,拧开台灯,发现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起床打开房门,看到客厅里灯火通明,刺眼得很。沙发上躺着小蕾,妈妈焦急地看着双目紧闭的她。风凝,雏绘,小林,还有其他孩子也纷纷从各自的房间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不好了!小蕾又吐又泻,浑身没力气,发烧,嘴唇干裂,还起了奇怪的湿疹!爸爸已经去车库开车要送她去医院了。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小蕾怎么,怎么这样啊?!”妈妈语无伦次地跟我们说着情况,急得不行。
我们面面相觑,原本站在窗口的柳阿姨冲妈妈直挥手:“车来了,车来了,赶紧带小蕾去医院。”
妈妈着急紧张地胳膊直抖,还是风凝把小蕾从沙发上抱起来。这个平时一直傻乐的小女孩现在软绵绵地瘫在风凝怀里。脸上,胳膊,还有大腿上都起了淡玫瑰色的斑点。
吃了腐坏的甜饼,小蕾的内脏也好像腐坏了一样,在皮肤上生出了玫瑰色的霉。
看着爸爸急驰远去的车,我们十几个孩子听到柳阿姨说:“希望没事,希望没事啊!”
雏绘和小林的脸上也浮现出真实的担忧神色,我却想着此刻躺在风凝怀里的小蕾,对于周围的言语只是暧昧地点着头,一言不发。
小蕾在医院急救室里完全吐干净后又住了几天院,据说一直在昏睡。
我忽然感到有些后怕,如果小蕾死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为自己开脱呢?我的这种残忍心情为什么那么固执呢?
一星期后,小蕾回到“阳光之园”,爸妈开始格外关注她的饮食,以免再次发生类似事情。
当一切回到正轨,那个躁动紧张的闷热夜晚越来越远离我时,我的害怕也渐渐烟消云散,甚至都有些暗暗自嘲对那份残忍心情的后怕。
13
随着盛夏的来临,本学期在学校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这天傍晚有突然而来的雷阵雨,我看到风凝从操场往教学楼跑。我离开走廊栏杆,一步步走下楼梯,果然在楼门口碰到他。
“小媛。”风凝定定地看着我朝他一步步走过去,没有一丝意外的神情。
“好大的雨啊。”我看看楼外的暴雨,雨势之大仿佛要将一切粘稠发霉的东西冲刷干净一样。
“嗯。”
“你也没带伞吧?”我看了看风凝。
“带伞也没用,这么大的雨。咱们就一起站会儿吧。”
要是能一起站一辈子,多好……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功课和老师,还有同学间的小是小非。风凝忽然说道:“小蕾健健康康的多好。”
这个名字忽然像针一般扎痛我的耳朵。
“嗯。”
“是小媛干的吧。”风凝的口气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温和。但我却忽然感到那些冰冷的雨水渐渐浇进身体里,眼看着自己的情感就要冻结了。
我的双手死死抓住书包带,声音嘶哑无力:“你知道了?”
“是啊。”
“怎么知道的?”
“因为一直关注你啊。”
这真像令人窒息的一心一意的爱情表白,却又像是无可挽回的离别话语。
“我注意到了,不光这次,还有以前,你做过的那些事。”风凝就在身边,年轻男生的温热气息让我更加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冷。
“小蕾可是被父母遗弃在医院厕所的可怜孩子啊。”
风凝的声音有些低沉,冷漠。如果他责备我几句,我还痛快些,甚至会为自己辩解。可他只是像表白爱情一样揭穿我的秘密,我只能静静地听着,悲哀的浪涛一拨接一拨地淹没我。
他也许能容忍我过去的行为,认为我就像雏绘还有小林他们那样,有自己的独特怪癖。但是这次,我仿佛触到了他的底线,令他忍无可忍。
我和风凝再也没有说话,并肩站在一起,等到了雷阵雨的暂停。
“咱们走吧。”风凝拎起自己的书包。
我看着他:“去哪儿?”
“回家啊。”
是啊,我们必须回到同一个地方去,还要在同一张餐桌前吃饭,在同一屋檐下睡觉,还要在“阳光之园”一同生活好几年。这是多么令我心酸到想流泪的现实。
但我也只有点点头,背上自己的书包,跟在风凝身后,在满地的雨水里走出湿润的步伐。
可是……
既然风凝觉得小蕾是个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还能在暗处一次次地看着我任由自己的残忍心情对她恶作剧?
为什么在我丢下小蕾一个人,在我把她放进垃圾桶里俯视她,在我用腥苦的鱼血折磨她,在我一次次享受她孩童的哭泣时,风凝从不走过来制止我?
今天他表示自己一直在关注我,究竟是单纯的爱情宣言,还是向我宣告他握着我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柄?
为什么他能看到我所有的黑暗动作,却一直令我认为他是毫无杂质的纯粹阳光少年?
和我们这些通过独特怪癖释放自己阴郁情绪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他是美好的异类,还是隐藏最深的同类?
难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对他的痴恋,仅仅是痴恋他的完美假相?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好像一朵又一朵细绒毛似的霉花在我心头止也止不住地急速生长漫延。
看着风凝的背影,我不由地停下脚步。
“当你跑过极限,腿脚麻木,感觉不出酸累时,就会感到自己仿佛凝固在风里。”不知为什么,我猛然想到了风凝曾跟我说的话。霉花密布的毛茸茸的心脏顿时狂跳不已。
当风凝察觉到我的停顿后,他已站在离我十多米远的地方,回过头来看着我,我相信他能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掩饰不住的紧张神色,但他却对我微微笑道:“走啊,一起回家啊。”
我们必须回到同一个地方去,还要在同一张餐桌前吃饭,在同一屋檐下睡觉,还要在“阳光之园”一同生活好几年。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
并肩一步步走着,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身边这个男孩儿正散发着越来越陌生的气息,好像那些毛笔字的诡异触须,好像砖墙慢慢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蔓藤枝叶,好像院子角落垃圾桶里气味难掩的霉。
我说不清自己是无比失望,还是巨大恐惧,或者……莫名兴奋?
我只感觉到在这潮湿闷热的夏日傍晚,胸膛里这颗毛茸茸的霉心正慢慢对风凝说——
明天的薄荷绿茶,我要不要给你加一些特别的东西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