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为虚
【第二章 第一百零一只鬼】
1.
《百鬼罗汉图》的绘制手法并不算新鲜,现在许多有名的画家都采用心理学的视觉原理进行创作,通过制造错觉来完成双重、甚至多重意义的惊人超现实错视绘画,乌克兰艺术家Oleg Shuplyak的许多名画的灵感正是源于此。举个通俗的例子,网络上流传着许多“你能在这幅画中找出几个人脸”一类的趣味图片,也是利用共享的图形边界来制造错觉。
《百鬼罗汉图》就是这样一幅精心设计的神鬼之作。就像罗丹曾说过那样,伟大的艺术家都是探索空间的。季天佑也热衷于发现空间的奥秘,画面中每一寸肌理、每一块颜色、每一个形状都有空间,有其独特的存在意义。整幅画整体看来是一尊不怒而威的罗汉神像,而神像的每一个部分,都由形态迥异的鬼魂构成。
这幅画是季天佑亲手绘制,图中有多少只鬼,每只鬼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取材于哪里,他全都一清二楚。罗汉的面部和耳朵是整幅画最重要、最传神的部分,若藏图过多,反而影响整体效果,因此他只在眼睛、鼻翼和下巴部分设计了四个小“画中画”。耳朵和脸部轮廓部分,他下笔极其小心,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设计。
因此,当潘润嬅指出罗汉的左耳和脸颊部分时,他确实吓到了——那些线条和色彩,传神地勾勒出一只面目凄惨的鬼魂,五官虽然不太精致,但那的确是云宏的样子。
“这不可能!”季天佑从画室中翻出当初的设计稿和素描本,一一核对百鬼造型的初稿,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成图,颤声说道:“他完全不在我的设计之中,也许只是绘制时的巧合,也许……也许真的是他的灵魂在冥冥之中想暗示什么,我数过了,他是这幅画里的第一百零一只鬼!他本不该在画里的!”
说罢,他仓皇四顾,视线的注意力迅速集中在余光里。若真是鬼魂作祟,那云宏肯定不是普通的鬼,要么是怨气太深,要么是戾气太重。普通的鬼魂只是存在着,顶多利用精神力来影响、伤害人类。但是云宏的灵魂,却在实质上改变了《百鬼罗汉图》的创作。
难道他一直隐藏在自己周围?难道自己作画时被他附身了?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季天佑抱头蹲在地上,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潘润嬅没有被鬼吓到,反倒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季天佑胡乱倒出几粒药吞进嘴里,半靠在沙发上有节奏地调整着呼吸,“老毛病了,你知道,搞艺术的难免会有许多精神方面的压力,”说到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医生说我有余光恐惧症,还有焦虑症,我刚才只是急性焦虑发作而已,也许是遗传吧!”
“想不到你有这么大的压力,”潘润嬅内疚道,“对不起,我不该强求你帮我,关于云宏的事,一定给你造成许多困扰。我是说,心理方面的困扰。”
季天佑对潘润嬅的印象并不好,在他们有限的几次会面中,她总是冷冰冰的,表现得十分固执,即便是在低声哀求别人时,也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他讨厌强势的女人,但并不算讨厌潘润嬅,尤其是现在的潘润嬅。褪去那层冷硬的伪装,在柔和的灯光下,她关切而内疚的眼神碰触到他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那种温暖的感觉似曾相识,令他有一种想要敞开心扉的冲动。
“关于你男朋友云宏的事,可以讲讲吗?”经过一小会儿的休息,季天佑的脸色好了许多,他起身为她倒了杯咖啡,“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我不但有余光恐惧症、焦虑症,还有妄想症,因为我告诉她,我的余光里总是出现鬼魂。”
潘润嬅原本已经打算放弃,此刻见季天佑这么说,暗淡的眼睛里顿然有了一丝亮光,就像阴霾的夜空里泻下一缕柔和的、充满生机的月光。她语速飞快,像是生怕他会突然反悔似的,“那些蹩脚的医生就是喜欢把他们解释不了的事情全都归结为妄想症,其实就算真是妄想症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天,你就想象一下云宏的鬼魂在哪里,想象他跟你说话想象他告诉你关于他死亡的事,就算不准确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只是聊天。关于云宏的事,你想知道什么?什么都可以,就算是隐私的事我也愿意告诉你!”
季天佑被她急迫的样子逗乐了,他已经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一个有点可爱的女人坐在一起聊天了?一年?两年?或者更久?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从相识到现在,算上他死去的这三年,已经五年了。”潘润嬅抿了一口咖啡,皱起眉头,“有糖吗?”
云宏是个勤奋的情节漫画家,他笔锋细腻,画功扎实,故事情节也别出心裁。潘润嬅最初就是被他的漫画所吸引,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他的忧郁气质,最后深深地爱上了他。
是她追的他,也是她先向他表白的,就连第一次接吻也是她主动,在潘润嬅看来,云宏不拒绝她,就是接受了她,接受了她,就是爱着她。因为他本就是那样内向、寡言、忧郁的人,永远都安静地握着画笔,或者望着远方发呆。
他绝对不会主动找女孩子搭讪,更不可能花言巧语泡妞,他的世界不需要第二个人。如果你爱他,就必须要用你的世界去包容他的世界,不是取代,不是侵入,拥有他但不打扰他。如果把云宏比作一个小屋,那么潘润嬅就是小屋外面的围墙,他们之间的爱,只能发生在庭院里,而小屋的门,则永远紧紧关闭着。
他们之间最动人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我懂得如何爱你”和“你最懂得我”。
“很多人都觉得我傻,他们说云宏根本不爱我,只是我一厢情愿,”潘润嬅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睛,像是在品啜回忆的味道,“但我不认同他们的看法。爱有很多种方式,而云宏爱我的方式,就是允许我爱他,而且永远只允许我一个人爱他。我只需要爱着他,并且知道他愿意被我爱着,这就足够了。至于他是谁?他的经历?他有没有情史?想这些琐碎的小事都无关紧要。”
季天佑听到这里,不由感慨道:“云宏真是个幸福的男人,有你,他就该知足了。”
潘润嬅叹口气,“人生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获得满足?云宏真正的梦想是成为有名气的画家,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画明明那么好,却屡屡因为‘没有风格’而遭到恶评,他本来就十分忧郁,因为这个,就更加郁郁寡欢了。”
三年前的一天,云宏的新作又被出版社退稿,他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便背上行囊独自去山里写生,从此以后就杳无音讯。直到失踪半年后,几个徒步旅行者在深山里发现了他的衣服、画册,以及摆放整齐的牙齿、指甲……警方出了报告,确认他已经死亡,死因未明,尸体不知去向。